月上中天,白木还没有回来。
坐在窗明几净的屋中,准循着食不语的教诲,三人沉默的吃着凌书做的饭菜。食材虽简单却也是色香味俱,然而包括掌勺者在内,这一餐吃得皆是食不知味。
即使不善察言观色如桃疆也看得出,楚凉心情很差,她很奇怪,为何楚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整个人身上就仿佛笼罩了一层阴霾,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心中登时存了几分好奇,原来,这个人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他究竟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竟能令他如此?
凌书则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他,眼神中带了几分了然。
终于,楚凉放下了碗筷。
“大哥。”凌书也跟着搁下筷子,紧紧锁住楚凉的眼睛,他问,“你刚刚是回家了吗?”
楚凉微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原来你都知道了。”
凌书叹了口气,“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哥,这是七年不是七天,多大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得住我?”
桃疆咬着汤匙,好奇又疑惑的看着这两人打哑谜。
“我本也没想过瞒你,只是你从不问,我也不想提罢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明日便随我回去上柱香吧,福伯看到你想必会很开心。”
“好。”凌书点点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了哽咽,“即使过去这么久,还是会觉得这不是真的,老爷怎么会不在了呢,我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他的恩情。”他吸了吸鼻子,桃疆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猜测的目光在周身萦绕这悲哀的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桃疆直直问道,“你爹……去世了?”她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然楚凉神色忽的一凛,桃疆蓦然感到了一股怒气,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楚凉双拳紧握,他只觉胸中腾的燃起一股无名之火,血气直冲大脑,令他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不管不顾说出一切。幸而,他本是意志力极强之人,牙关紧咬生生忍了片刻,终是心中悲愤难抑,沉着脸他霍然起身,一言不发甩袖离去。
呆呆看着他背影消失,桃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咬着唇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又莫名又生气道,“他脑子坏掉了吧,乱发什么脾气啊!”
凌书没有回答她,目光深深,似也觉得楚凉此举甚为异常,大哥心里藏着很多东西,他一直这样觉得,如今则是越发肯定,还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东西大多与桃疆有关。
老实说,对于大哥杀了桃疆父母一事,即便两个当事人都言之凿凿,他却从未相信过。
桃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偷偷跑来看楚凉在做什么,总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以一个偷窥的姿势,趴在后园的院墙上了。
楚凉在练剑,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剑了。桃疆本以为,他会生疏,然而,只一眼她便失望到无以加复——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院中,剑气如虹,花瓣漫天飞舞,那本是绝美的画面。偷窥之人震惊的眼神一点点转为黯淡,他……他甚至没有用剑!桃疆用力咬住下唇,她看的那样清楚,楚凉两手握着的不是什么名剑,只是两截被遗弃的枯枝,原来,他已经达到了一花一草皆可为剑的境界。
缓缓从墙上滑下来,桃疆张开自己因练剑而布满茧子的双手,许久之后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楚凉是她不能理解的怪物,或许真如凌书所说,剑法与他,就如吃饭睡觉一般,永远不会生疏。即使她不怕欺师灭祖,以她的能力想要杀楚凉,那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心不在焉的走回前院,凌书大概还在洗碗烧水,于是她一个人在院中站了片刻。
夜凉如水,环住双臂,她悠悠抬头看天,今晚月如猫牙,满天星辰熠熠生辉,明明是很美的景色,她却看得心口有些发慌,莫名的觉得很不舒服,这夜空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只可惜她不是桃桃,一心沉迷于练武报仇的她,没空去学白木那夜观星象的本领。所以,她盯着那夜空看了许久也看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却在收回眼的时候,脑中忽然闪过了白木没头没尾的那句话,他说,“皇城要变天了。”
背上陡然窜起一阵寒意,黑暗中仿佛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难以言传的颤栗之感闪电般传遍全身,她逃也似的奔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颤抖的靠在门板上,她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一晚,她辗转反侧,似睡似醒,睡得极不踏实,好容易挨到五更天,有淡淡微光透过窗户纸照进她眼中,她拥被而起,倚在床上发了一会呆,看着天色渐渐亮起来,这才掀被下床。
冰凉的井水激得她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也跟着清明了三分,利落的绑好头发,她提了剑穿过厅堂来到前院,大门的木栓还插着,看来昨晚师公一夜未归,会是出什么事了吗?
心中刚一转过此念,昨晚的那种瘆人的感觉又冒了出来,她连忙屏气凝神,“喀拉”一声拔剑出鞘,扬手起势。只有在练剑的时候,才会灵台清明,什么也不想,什么烦恼也没有。她想,自己应该是喜欢练剑的,单纯的喜欢而并是因为要报仇。
一套剑法练完,拭了拭鬓角薄汗,她收剑转身,却猛然发现身后的厅堂中好整以暇的坐了一个人,一袭靛蓝色的道袍,手中捧着一本发黄的古卷,一头耀眼的白发不曾束起,使其无端生出几分妖娆。
桃疆被吓了一跳,本能的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栓的好好的门栓,她一脸惊异,刚刚屋中明明还没有人,师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站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过了一晚上,就不认识?”白木侧身对着她,头也未抬,口气平淡。
用力握着剑柄,桃疆很想问一句,“师公,你真的是人吗?”
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未能出口,她咬了咬唇,慢慢挪到白木身边,小小声道,“师公,我……我有事想和你说。”
“嗯。”白木从书上移开眼,望着她点点头。
她又咬了咬唇,直将漂亮的下唇咬出血来,这才弱弱开口,将楚凉昨日的反常以及自己看到夜空所产生的那种怪异之感一一对白木说了。
“你倒是天生直觉灵敏异于常人,这一点很像我以前的一个小徒弟。”白木放下手中古卷问,眼神似有些怀念,顿了片刻续道,“你想不想学观星之术?
“不想。”桃疆摇摇头,回得很干脆。
白木细微的一挑眉,“为何?”
桃疆咬了咬唇,并不回答,而她心中的答案是“是”!以前或许不知,但听过楚凉讲的故事后,她现在很清楚,师公话中提及的那个小徒弟是桃桃。所以,她不想学,学会夜观星象又能如何,还不是死于非命。不能自救之术,学来何用。
她没有回答,但白木却微一颔首,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桃疆心中一紧,不知道师公会不会生气,随即又想,师公怎么会有生气这种情绪呢。果然如她所想,白木面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再看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古卷上。
桃疆在旁边站了一会,见白木看得格外认真,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却见那书上密密麻麻写着的字她竟一个也不认识。
“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寂静中响起一把平平无奇的声音,是楚凉走了进来。
白木缓缓合上手中古卷,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沈大人忌日将至,你妹妹可会回来?”
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楚凉微怔后答道,“会的,初初很孝顺,每年都会回来。”
白木抬起眼,仿佛全然没有看见楚凉疑惑的目光,只翻眼看着天空中的云彩,喃喃道,“皇城要变天了……”
桃疆心头“咯噔”一下,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师公说这句话了,师公不会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上两遍,果然……果然是向她感觉到的那样,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让她不要回来。”白木收回目光,对楚凉道。
“嗯?”
“皇城最近会不太平。”白木淡淡反问,“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收到两封绝杀帖?”
听他这样一说,桃疆才猛然想起,是了,楚凉发现绝杀帖后立刻便猜出幕后黑手是谁,于是将帖子藏起。可是。去冰窟的前一日凌书却又发现了一张绝杀帖,所以他们一共收到了两封绝杀帖,这显然很不正常。
白木把玩着手中古卷,眼神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凝重,“你发现的那一张是给你的,目的是为了傅红颜的尸身,很遗憾他成功了。至于凌书后来发现的那一张,”他顿了一下,叹道,“那是给我的,目的我却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