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凉背过身,飞快拭了一下眼角,“我……我想去给父亲上柱香。”
“哎,好好好。”老人连声应了,苍老的脸上又是想笑又是想哭,扭曲成一张怪脸。
跟在福伯身后走到内宅,看着他缓缓推开祠堂的门,楚凉慌乱的仰起脸强行制住差一点便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然而眼前终究还是一片模糊。
屋中,苏家先祖的灵位按照辈分一排排整齐的排列着,目光由远及近,最终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灵位上——先父苏若川之灵位。
泪水再也无法忍住,他蹒跚着跨进屋,脚背在高高的门槛上一绊几乎跌倒,他却好像不知道,摇摇欲坠地挪到供桌前,双膝一曲重重跪下,口未开,人已是泪流满面,“父亲……孩儿不孝,孩儿回来看您了。”
额头一下一下叩在冰冷结实的石砖地面上,脑中一片空白,听不见看不见,除了一直叩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站在一旁的福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拉他。
终于停了下来,额头贴着地面,匍匐在父亲的灵位前,肩膀不住的抖动,发出声声悲咽。
他看见……看见了满眼萧索的素白。
苏府,白幡,灵堂。
像是被这满目的白灼伤了眼睛,马上的他本能的抬手挡住眼睛,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景,上一次是一场误会,那么这一次呢,会不会也只是一场误会。他呆呆站在大门外,心中默默祈祷着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木然的下马,木然的走进去,皆是忙忙碌碌,竟无人注意到他,于是他就如同一个游魂一样,孤零零的飘进了灵堂
堂中端端正正隔着一口棺木,这棺木他认得,这是父亲在柳州任上断案如神,任满离任之时,柳州百姓所赠。父亲一身清廉,从未收过百姓一丝一毫的财务,为官二十载唯独收下了这口棺材。倒非是因为柳州棺木举国闻名,素有葬在柳州之说,而是离任柳州后父亲临危受命,去调查一起牵涉甚广的挪用筑堤之资,贪污舞弊之大案。犹记得那时,父亲笑言,提前替自己准备一口棺材也不错,他就带着这棺木去查案断案,真要是碰上硬茬,也不愁死无葬身之棺了。不知是否为父亲这视死如归的气势所慑,大案顺利告破,圣上御赐大氏推官称号。
昔日玩笑言犹在耳,不想竟是一语成戳。他呆呆扶着门框,神智在半空中飘荡,眼前场景令他找不到一点真实感。这究竟……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跪在棺木旁的苏依初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苏依初猛然抬手捂住口,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之色,她就那样呆呆的看着他,一眨不眨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低说了一句,“哥,你怎么才回来?”只一句话,已是泣不成声。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出自别人之口。
苏依初低下头,他看见晶莹的泪滴从空中掉落,在地上开出一朵凄凉的花,她说,“爹……不在了。”
她在说什么?爹怎么会不在了?他想笑一下,对她说,“别开玩笑了。”
可是,嘴角一扯,眼泪便流了出来,不是玩笑,没有人和他开玩笑,他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行。
爹不在了,爹不在了,爹……不在了……
整个世界瞬间化为一片漆黑,只剩下这句话铺天盖地涌过来,任他紧闭上演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一步一步,他浑身僵硬,同手同脚的走向棺木前。一步一伤心,一步一悔恨,脑中走马灯的滚过父亲的音容笑貌,慈爱的,严厉的,一言一行直如刀刻于心,宛然若生。他是不孝的儿子,爹离开的时候他不在身边,他甚至不知道爹为何辞世,而他……他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不回来就不回来!
犹如万箭穿心,心中一阵剧痛,他蓦然摔倒,膝盖磕在石砖铺就的地面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他却紧紧揪着胸口的衣服,膝盖虽痛却尤不及锥心之痛,直痛的他无法呼吸。
一旁的家仆连忙上前扶起自家少爷,靠着家仆的扶持,艰难的,颤抖的,好不容易终于挪到了棺木跟前。
上好的柳州棺木之中,父亲平静的躺在那里,容颜是那样熟悉安详,只是再也不会醒过来,再也不能对他笑,不能对他说教,不能……不能再火气冲天的骂他一句逆子。
用尽全身力气,攀住棺沿,然后颓然松开手。
“爹——”多少心伤,多少悔恨,尽化作这一声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哭喊。
“少爷?少爷!”
福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回神看见一脸担忧的福伯,挤出一个苍白虚浮的笑。福伯将燃好的香递给他,“老爷已经去了很久,少爷您也不要太伤心了,老爷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少爷您这样的。”
他轻轻咬了咬牙,什么也没有说,垂眸缓缓将香高举过头,虔诚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进灵位前的香炉中,“爹……”他极低极低的叫了一声,眼泪忽然又涌了上来,随着他一闭眼,一滴掉落在香炉中,眨眼间渗入香灰不留痕迹,一如泪水背后所代表的感情,不论多么生不如死的悲痛绝望,都不能在这世上留下一丝印记。
有人说,人死如灯灭;可又有人说,若对人世执念太深则灵魂不入轮回。那么,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吗?
“少爷这次回来还走吗?”
他愣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
福伯神情一下变得很失望,他不知道少爷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但少爷是主他是仆,即便少爷从未将他当下人看,他却时刻提醒着自己的身份,时刻牢记着主子的事,做下人的不该多问。
“那我去替少爷收拾房间,再过些日子就是老爷的忌日了……”他颤颤巍巍转过身,口中碎碎念道。
楚凉微微一怔,还是拦住了他,“不必了,我不住这里。”
“什么……什么这里那里的。”福伯愣了一下,失神道,“少爷,这儿是您的家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为什么不住在家里呢?”
心狠狠揪了一下,福伯的样子让他想狠狠抽自家两巴掌,好不容易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他说,“我这次回来还有朋友一起,也还有些事情要做。”
“这样啊……”福伯苍老的脸上失落之情看的清清楚楚,顿了顿,老人勉强打起一丝笑意,“那少爷一定要多住些时日,小姐和小少爷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少爷也很久没见过小姐了吧。”
父亲的忌日妹妹自然会回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小少爷?初初有孩子了?!”话语中又是惊讶又是惊喜。
“少爷还不知道么?”说起小姐,福伯浑浊的眼中终于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意,“小少爷长得像极了小姐,性格却是全然随了他父亲,小小的人儿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整日上蹿下跳,真是除了吃饭睡觉,一刻也闲不住。”
被他的笑容感染,不由自主在脑中勾勒出一个男版的小初初来,笑意浮上唇角,楚凉道,“福伯你尽瞎说,侯爷素来稳重寡言,哪里是这样的性格?”
福伯忙摇摇手,“老奴哪里敢编排堂堂侯爷,这可都是小姐亲口说的,当时姑爷也在场,可没反驳小姐,显见这都是真的!”
眼前恍惚能够看见那个场景,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他对着面前的虚无笑了笑,“看来,侯爷对初初是真的很好。”
“侯爷对小姐那真的是没话说,我那时候还挺不理解老爷,心里觉得边疆苦寒太委屈小姐,侯爷又是一介武夫哪里配得上小姐的满腹才华。如今看来还是老爷看得明白,老爷说得对,嫁给侯爷,是小姐的福气。”说这话时,福伯眼里流露出的关爱,俨然已不是作为一个下人该有的了,他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夫人走得早,老爷公务繁忙,小姐对他甚至比对老爷都亲,在他心里早已将小姐当成疼爱的晚辈了。
听着福伯絮絮叨叨的话,楚凉微微恍惚,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然的情形。
和煦阳光下,一袭素白的初初立于桃花树下,对他说,“哥哥有哥哥的想法和追求,或许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我清楚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爹很爱我,爹是永远不会害我的。所以,我会乖乖听爹的话,爹要我嫁给侯爷,那一定有爹的道理。好在我的心里没有住人,于是,我试着去接受侯爷,试着去发现侯爷的好,然后我就意识到,我没有办法不爱上这个人。”
他心念一动,“你是……”
“对,我是心甘情愿出嫁的,因为我很爱我的夫君,我愿意为他忍受边关苦寒。”她微微一笑,低吟道,“试问岭南好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揉揉眉心,他闭上眼将过往的画面从眼前驱散,那天,初初最后对他说了什么来着?想起来了,她说的是——哥,你如果也能像我一样,该多好?
疲惫的笑了笑,他慢慢走出苏府,也许吧,只可惜,世间没有重来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