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你……”楚凉瞪大眼睛望着近在咫尺之人,眼中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那一剑从锁骨与肩胛骨之间穿过直没入柄,看似毫不留情然而却巧妙的避开了筋骨要害,甚至避开了较大的血脉,是以连血都没有流很多,但,能疼死人。
面对楚凉的质问,桃疆只是垂着眼,缓缓松开了握剑的手,她退后一步,声音平平道,“我杀不了你,我知道。这一剑之后,你我之间恩仇尽灭,从此不拖不欠!”
穿着红色皮靴的脚无声一转,她垂着衣袖,一步一步向洞口走去。
“小桃!”楚凉本能的伸手想要拉住她,而且他也真的拉住她了,拉住了她的衣袖。然而,桃疆只是头也不回的一抬手,反手抽出了他肩头的剑,肩上骤然而起的剧痛令他瞬间脱力,冷汗随之涌出,双腿一软,他捂住伤口单膝跪倒在地。耳边只听得“铛铛”两声,乃是桃疆随手将那染血佩剑连着剑鞘随手扔到了地上。宝剑乃楚凉所赠,所以她不会带走,即使此剑陪了她七年。
这清脆的两声和肩上的剧痛醍醐灌顶一般,点醒了他,想要喊出口的话生生吞回腹中:自己……自己凭什么挽留她呢?她姓傅,是傅茗之的女儿,而他确实杀了傅茗之夫妇,这两个皆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桃疆留在这里一天就一天不会快乐,这七年,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
心脏为之一紧,楚凉慢慢握紧了将将要伸出去的手,他慢慢的笑起来,笑得眼里口中满是苦涩,他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桃疆走向洞口,看着她走出去。楚凉缓缓闭上眼,比离别更痛苦的是——虽然没有说再见,但心里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从此以后,那一袭红衣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视线和人生中。
子时刚过的天空依然是一片漆黑,她没有打灯笼,但她一点也不想等到天色亮起来。深吸一口气,她凭着习武之人的非凡目力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个脚印的缓慢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亮起来,桃疆停下脚步略事休息,然后她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一袭雪白,那圣洁的像要和雪地融为一体的素白,除了那个人,没有人能够将最最简单的白袍穿出如此味道。
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下,那袭素白已然到了她面前,桃疆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师公?”
白木道长淡淡一眼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你这是准备上哪去?”
“我……”她嗫喏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本能低下头,却在目光触及白木手中之物时浑身一颤,“绝……绝杀帖?”如影随形的阴冷之感顿起,她似乎对此物有着无法克服的惧怕。
白木微抬起手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我刚刚从山庄过来,凌书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放心,山庄不会有事……他是冲着我来的。”最后一句他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桃疆没听清楚,微微一愣问道,“什么?”
“我说这名帖不是冲着山庄来的,你不必担心,回去吧。”白木面色如常,说着轻轻一拉她,但却没有拉动。桃疆低垂着头一动不动,而后轻轻叫了一声,“师公。”
“怎么了?”
轻轻挣开白木的手,她依旧低着头,声音却是格外坚定,“对不起师公,我不会和你回去了。七年了我一直没能报仇,我明白我是永远也不能替爹娘报仇了,所以我已经决定离开,从今往后,我和楚凉再无任何瓜葛,但求永不相见。”
“是吗?”白木那千年不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也依旧淡淡的,“所以,你刺了那小子一剑,但没杀了他?”
桃疆愕然,“您……您怎么知道?”
“你那把从不离身的剑不见了,你的衣袖上沾了血迹,而你的神情告诉我,你现在觉得很解脱。”
默了好一会儿,桃疆轻轻笑起来,“师公就是师公,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那师公说的话,你还愿意听吗?”
“我对师公的话素来是言听计从的。”
“那——”白木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拖了个长音,“如果我让你不要走呢?”
“嗯?”桃疆微微一愣,怪道,“您不是一直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吗?”
“放下仇恨和你就此离开,这从来就是两码事。何况你真的放下仇恨了吗?”白木直视她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你没有,你只是在两难面前无法面对,故而选择了逃避。”
不自在的撇开眼,桃疆低声道,“我……我没有!我只是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杀人凶手,我只是想过的开心一些,想要把过去的不开心都忘记,这有什么不对吗?”
“快乐是不需要勉强的,我希望的是你能真正的放下,真正的释怀。”看出桃疆有话欲言,他却并未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说下去,“若你现在离去,你将永远活在猜测中,永远无法知道真相,即使这样也无所谓,也要走吗?”
“真相?!”桃疆为之一愣,“什么真相?”
“许多许多的真相……”白木悠悠看天,“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并不是真的,尤其是这亲眼所见还牵扯到人,而人心是最难看清的。”
桃疆皱起眉头,师公说话永远都这么话中有话。
“快走吧。”
“我……”她仍感有些犹豫,白木的话不失时机的传入耳中,“凌书告诉我,你们已经了解到此事和季烈有关,那么,我问你,季烈最在意的是什么?”
脑中嗡然一下,她脱口而出,“傅红颜!”
“你倒是一点也不笨,怎么之前就想不到呢?”
之前为什么没有想到?桃疆依言回想了一下,心头忽的一颤,因为当时楚凉岔开了话题,令她无暇分心!
白木依旧不紧不慢的开口,“你们在这里住了七年,一直风平浪静,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季烈以这么诡异惊骇的方式重出江湖,甚至离开了南疆?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傻子才会以为这是巧合!这一刻桃疆真的很想骂自己一句蠢货,那么多的线索摆在那里,虽然还不知道季烈此前的举动所谓何事,但寄到山庄的这封绝杀帖分明是冲着姐姐的尸身来的,可笑自己竟像个瞎子一样视而不见。
楚凉,楚凉他是故意的吗?是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是已经知道了绝杀帖的事,所以才会故意跑来讲那一堆没用的往事,目的就是为了扰乱自己和凌书的思绪,为的就是支开凌书和自己,然后独自去面对不知变成了什么样的季烈。
但,但他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跑过去刺他一剑!心头一颤,在大脑做出反应前,她已然全力往山顶跑去。
目送桃疆离去,他又在地上坐了好一会,这才慢慢爬起来,幸好桃疆伤的是他左肩,自嘲的笑了笑,他单手撕下外袍一角,咬牙忍着剧痛,折腾了好一通,总算是包好了伤口。
看一眼旁边的沙漏,转眼已经过去半刻钟(半小时)了,冰棺中红颜依旧平静安详的躺在那里,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耳畔响起薛烟烟的话,——七年后,你去打开冰棺,若她能够在两日内醒来,你带她来找我。否则……她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再也不会醒过来……不会醒来!
脑中反复回荡着这句毫无意义的话,楚凉低垂着头,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许久之后,他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的走上前,单手吃力的将棺盖缓缓推回原位。桃疆那一剑可真是仁慈与狠毒的完美结合,不伤筋不动骨还不放血的一剑,任谁看了都会说是轻伤。但却有着和废他一只手一样的功效,至少目前他的左手是完全使不上力,稍稍一动便牵着伤口,那剧痛可不是闹着玩的。
冰棺恢复原来的模样,楚凉站在棺边透过厚厚棺盖望着棺中面容变得模糊的傅红颜,不自觉的开始发呆——
其实傅红颜从始至终都没有醒过来的可能,什么秘法什么七年,这都是薛烟烟无奈之下编出来骗他的吧?不然为什么不长不短刚刚好是七年?七,阳之正也。从一,微阴从中斜出也。七乃阴阳五行之和,道家以七为“气”之追求而佛家认为七代表完美。《汉书律历志》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而民间约定俗成的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会在人间游荡七日。
不自觉的扯了扯嘴角,七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强烈的感情经七年而转平淡,或许这就是薛烟烟想告诉他的吧。
“你来了?”他忽然开口,边道边转过身。
洞口处果然站了一个人,如果桃疆在场一定会惊叹,楚凉这家伙内力又精进了,已经不需要靠声音来感受危机了。站在阴影中的人没有回答,因为下一秒他已经闪到了楚凉面前,速度异乎常人而又无声无息,简直形如鬼魅。
楚凉悚然一惊,脚下一点,急急向后滑出近三丈,然后惊魂未定楚凉看见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他的手!来人一身玄色,面无表情地站在他刚刚站的地方,双手垂在身体两侧。
飞快的眨了两下眼睛,楚凉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站在他面前的是双臂健全的季烈,或许是义肢吧,他心里这样想着,然而像是要证明他的想法是错误的,季烈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傅红颜的冰棺前,然后他做出了令楚凉差点惊掉下巴的事情——他直接扛起了冰棺,扛起了那重逾千斤的冰棺,而且还状若无事般大步流星的向洞口走去。
震惊之后,楚凉猛地醒过神来,绝杀帖现世,染了多少人的血,怎能就这样让他走?
心念一动,右手剑已出鞘,他足下一点,横剑挡在季烈面前,“为什么离开零陵郡?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季烈静静的望着他,那黑而无光的眸子令楚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深不可测的山洞,他的身上没有戾气,周身的气息也很平静,他看起来似乎很正常,却又令楚凉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不正常。
因为楚凉的阻挡,季烈停下了脚步,但他并没有回答楚凉的问题,他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泰然自若的扛着千斤重的冰棺,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古往今来,确实不乏力拔千钧之士,但人毕竟是人,没有一个正常人可以随随便便举着千斤重的东西,浑若无事。
忽然,季烈动了,他一步一步像楚凉走过来。握剑的手心无法自控的渗出细密汗珠,楚凉承认他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紧张过,这或许就是面对一般人和面对未知怪物的区别吧。换做别人,或许此刻已经吓晕或者撒丫子逃走,而楚凉竟还能镇定的开口,他说,“我不会让你把红颜带走,更不会让你再出去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