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瑜置若罔闻,神色自若,生死的最后关头,他忽然心如止水,只觉得往日种种恩怨如云烟,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他抬起头来,目光平静的看向季烈,那黑白的一眼,无怨无悔,无喜无悲,仿佛望穿了前尘过往,沧海桑田。
季烈微微一怔,眼中的腥红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黯淡,手便不由跟着顿了一顿。
没有错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一道白绫凌空袭来,准确的缠住了他的手腕,他用力一挣没能挣脱,眼中魔气大炽几乎变成血红色。此刻他已经彻底杀红了眼,半点理智也不剩,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用力一震,白绫碎成千万片,巨大的震荡力震的桃桃往后跌出老远。而后,那一剑继续向着苏瑜的胸口刺下。
垂死挣扎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眼看这一剑避无可避,苏瑜微笑着缓缓闭上眼睛。突然身体被大力一推,接着“噗”的一声,耳边传来尖锐剑锋切开肉体的声音。不可置信的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红色。在这必杀的一剑下,他安然无恙,傅红颜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了这一剑!
他太过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傅红颜的身体慢慢倒下,慢了半拍才想起伸手去接住她。
“苏……苏公子,欠你的情我还不起,只能还你一条命了。”她的声音低低柔柔,一如他们初见时,莺声燕语,沉鱼出听。苏瑜低头想要说些什么,可话未说出口,一滴泪却先落了下来,打在她脸上。即使下定决心不爱,下定决心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然而感情毕竟不是随心所欲自由控制,看到她如此,还是会难过,很难过。
看着傅红颜中剑倒下,季烈握剑的手不住颤抖,眼中的腥红一阵反复,终于慢慢褪去。他手无力的松开,重剑直直落下,剑柄不偏不倚的砸在他脚背上,他却面无表情,好像不会觉得痛一样双膝一曲,“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血。呆了片刻,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急急向前跪行了几步,扑过去想要抓傅红颜垂下的手。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声,苏瑜沉着脸狠狠的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阿烈……”傅红颜低低叫了一声,吃力的向他伸出手去,季烈顾不上手背火辣辣的痛,急忙倾过身子握住她的手,傅红颜笑得满脸凄凉,如同濒死的蝴蝶最后一次振翅,“我是真的……很爱你,可是……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红颜,对不起,对不起……”名震苗疆的巫仙教季教主此刻哭的如泪人一般,握着傅红颜的手只会说“对不起”。一声一声,悔恨,自责,心痛,悲伤……生不如死!
“一切因我而起,那就由我……”她低低的说着,气息忽然弱了下去。
季烈大惊失色,“红颜!”
桃桃急忙踏前一步,拨开他,抬手捏住傅红颜的下巴,迅速将一粒药丸倾入她口中。“这是紫芝延命丹,只要有一口气在,便能保七日不死。”收起手中的小瓷瓶,她对一脸紧张的两人解释道。
紫芝延命丹,苏瑜自然是听过的,于是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将怀中失去意识的傅红颜放在地上,他抓起季烈掉在地上的剑。
“那七日之后呢?”对苏瑜的动作视而不见,季烈重新握住傅红颜的手。
“我不知道,”桃桃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有人能治好她,她就能活,否则,七日之后她还是会死。”
季烈的手微微一颤,却什么也没有说。低低的垂着头,任由苏瑜将剑架上他的脖子,他明知道苏瑜要做什么,可是他不反抗,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只是看着傅红颜,目光痴痴,“你动手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那一剑,他自己心里最清楚,那是必杀的一剑,即使是苏瑜也会筋脉尽断而亡,而他的红颜半点武功也不会,怎么可能活下来!
苏瑜一点点抬起手,他也不愿杀人,可是刚才那样的季烈实在太可怕,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看看这院里躺着的一具具尸体,心就凌迟一般的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季烈就又会变成那个模样,如果不杀季烈,也许会有更多的人因他而死。
“哥!”桃桃忽然冲了过来,双手握住他的手腕,挡在两人之间,“哥,我求你,求你别杀他……”
“阿桃?”苏瑜愕然,“他杀了这么多人,甚至杀了你的季棋叔叔,你还要救他?”
泪水涌出眼眶,桃桃咬牙拦住季烈身前,“哥,你放过他吧,他已经很痛苦了。”
“阿桃,你到底怎么了?他刚才那个样子你不是没看见,万一他又变成那样,谁能阻止得了他,又会有多少人因他而死,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不能让你杀他。”桃桃抬起头,声音颤抖几不成语调,满脸泪痕,然而依旧分毫不让的挡着季烈身前。
“为什么?”
“为什么……”
两个声音同时问出这三个字,只不过前者是压抑的冰冷,后者声音干涩落魄。
季烈抬起头一瞬不瞬望着她,“为什么要救我?”答案其实已经明了于心,从陈庆之告诉他,桃桃肩上有一个桃花胎记时,他就已经有了答案。此时此刻问这一句,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仿佛只有听她亲口说出才会有踏踏实实的真实感。
“因为……”桃桃咬了咬唇,看着他慢慢浮起一个苦涩虚浮的笑,声如叹息,“因为你是我的亲哥哥啊……”
“哐当”一声巨响,惊破这静谧夜色。桃疆不知为何霍然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撞翻一旁的火炉,火炉上的铜盖比撞的摔在地上,咕噜噜乱滚,凌书忙起身去捡。
刚刚那一下,桃疆的手背重重打在火炉上,不只是撞伤还是烫伤,总之那白皙的手背立时红了一片,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一般,目光发直的望着前方。
楚凉被她吓了一跳,急忙打开门捧了一捧雪,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桃疆不知在想什么,竟破天荒地没有甩开他,任由他将雪敷到自己被烫伤的手背上。
感觉到桃疆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楚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声音里满是担忧,“小桃,你怎么了?没事吧?”
桃疆终于慢慢找回了一些神智,她呆呆看着楚凉,目光依旧失神空洞,呓语般喃喃道,“这句话……这句话为什么这么熟悉?”
“什么?”楚凉没有听清。
她忽然抬手抱住头,身子微微颤抖,恍惚着退了一步,忽然两腿一软直直往下坠去,幸得楚凉眼疾手快拉住她,“小桃,小桃,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从九岁将她带回来,看惯了她乖戾冷漠面无表情的模样,第一次见她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对比之下只让他越发感到心惊。
反手握住楚凉的双臂,紧紧地将全身重量都压到楚凉身上,桃疆突然感到有种从未有过的依赖感,不过此时脑中一片混乱的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眼神慌乱,语无伦次的自语道,“我好像曾经听过这句话,不,我一定是听过的,可是……可是我不记得了,在哪里听过,听过的呀,为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楚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刚刚他讲到的桃桃说的那句话,就是听到那句话她才骤然失常的。可是那句话分明很普通啊,“因为你是我的亲哥哥”这句话哪里有问题吗?为什么会令她反应这么强烈,楚凉倍感疑惑,实在难以想不明白。
颤抖着慢慢将右手挪到胸口,茫然的按住心口,为什么心里会觉得好难受好难受,她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可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啊!左手无力的松开,她缓缓蹲下身,用双手环住自己鸵鸟一般将脑袋埋进臂弯中。
“桃疆,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和我们说过你以前的事?”一直默默旁观的凌书忽然出声问道。
桃疆身子一僵,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埋在臂弯中的脸上满是苦笑,不是她不说,而是没有办法说,对于过去的九年,她根本没有完整的记忆,只靠那些碎片要如何说起呢?
不是很明白她这个摇头是什么意思,凌书蹲到她面前,接着循循善诱的问,“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当年你为什么会在柴房里?而且好像还是被锁在里面的?”
“我……”桃疆缓缓抬起头,而后又茫然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凌书稍稍愣了一下,但还是以为她是不想说,于是继续引导着问,“是吗?那你还记得那之前你在做什么吗?晚饭吃的什么。”
桃疆一动不动垂着眼睛,声音低迷,“不记得了。”
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凌书想了想,接着问,“那你还记不记的,你姐姐被送去巫仙教那天你有没有去送行?”
“我不记得了……”桃疆蹲在地上,失神的摇头,无助又悲伤。
眉头深深皱起,与同样眉头深锁的楚凉对视一眼,沉默好一阵,凌书放低声音重新开口,“那你除了记得自己叫什么外,还记得什么?”
“……”一阵充满期待的沉默后,她缓缓闭上眼睛,无力道,“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期待瞬间变为彻底的失望,凌书吸了口气,将诧异目光转向楚凉,“大哥,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