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你怎么了?”苏瑜有些诧异,以他的耳力当然听见了桃桃之前说的话。
桃桃头压的很低,苏瑜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轻声道,“没事,我就是心情不太好,对不起。”
苏瑜还要再问,桃桃干脆转过轮椅以背对着他,有点任性又好像是负气的道:“哥哥就当我是在嫉妒她好了。”
这么明显的不对劲,即使苏瑜想不问都不行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拦住她,“阿桃,你到底怎么了?什么嫉妒,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吗!”
“我……我就是有点难受。”桃桃低垂着头,声音忽然便有些哽咽。苏瑜微一愣神,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他手背上——阿桃……哭了?平复了下吃惊,苏瑜缓缓蹲下身,温柔替她拭去眼泪,“乖,告诉哥哥到底怎么了?”
沉默一阵,她艰难开口,声音苦涩而颤抖,“我刚进傅府的时候因为不懂规矩被管事罚跪,是傅红颜让快要中暑的我站起来,还让人给我一碗水喝。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她的恩情,谁知道人家根本记不得我。我以为的关心,原来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对奴才的一种施舍!我是她的婢女,在她身边伺候了那么久,可她却说没见过我,还说什么下人太多所以记不清了。”
苏瑜轻轻拍着她的背,桃桃看起来自卑,其实自尊心比谁都强,可惜那样的出生让她想要捍卫自尊显得如同一场笑话。于是,对尊严的强烈渴望化为如影随形的自卑。他从未问过桃桃在傅府的生活,因为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曾经。
紧紧攥着苏瑜的衣袖,桃桃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我一直以为大小姐和老爷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她凭什么会不一样呢?她对我们的好不过是因为她心善,其实她从来没有打算正眼瞧过我们,我们这些‘下人’!哥,我忽然,忽然觉得自己真傻,真可笑!”
苏瑜沉默着,能言善辩如他竟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能说什么,对着这样让人心酸的桃桃,一切语音都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当初他不曾回头,那么等待桃桃的下场会是什么?家法处置那是轻的,或者……小姐都不在了,她这个伺候小姐的婢女留着也没有,干脆卖掉好了,大户人家可不都是这么处置下人的么。反手握住她颤抖而冰凉的手,苏瑜明白,刚刚傅红颜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话,对桃桃而已真真不啻于一把针戳进心口。
缓缓抬起头来,红红的双眼像只兔子,她抽泣哽咽着,神情别扭委屈如同被欺负了的孩童,“哥,我真的是嫉妒,嫉妒她什么都有,却还总是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
苏瑜轻轻叹了口气,抽出手来帮她抹去泪痕,“好歹也是个漂亮姑娘,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一点也不在意形象,看你这脸哭得像只小花猫。”
说话间,只听桃桃又小小声的嘀咕了一声。苏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不就夭折了一个孩子么,弄得好像所有人都亏欠她一样。”
“阿桃!”立刻皱眉厉声喝了她一声,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些难以置信,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过了,他实在想不到桃桃会口不择言说出这样的话。
被他这一声呵斥吓了一跳,桃桃咬了咬唇缓缓低下头。
冷静下来,苏瑜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声可能真的过于严厉了,吐出口气,他抬手摸摸桃桃的头顶,温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凶你。可是,桃桃,答应哥哥,这样的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桃桃素来是个脾气特别好的乖孩子,本来这事她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不对所以真没生气,苏瑜这一道歉,倒让她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解释道,“哥,不是我说话狠毒,是她真的太……”咂了咂嘴,桃桃皱眉道,“哥你知道吗,这个山上有过丧子之痛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季棋叔叔告诉我,这山上戾气重,小孩子能活下来不容易。别人的孩子都按照风俗不立碑,不入族谱,可她不仅为那个不足岁的孩子立了墓将那孩子的名字写进季家的族谱,还让季烈将那片树林立为禁地不让人进去,说是怕打扰那孩子安眠。”
苏瑜沉默下来,他昨天猜到了傅红颜是去祭拜什么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夭折的孩子,更没想到傅红颜居然这么不懂事。
按氏国风俗,不满十岁而亡的孩子,是不能入族谱也不能葬入祖坟的,而三岁以下夭折的更是被认为是讨债鬼,不仅不能入族谱入祖坟一般是连墓碑也不能立的,而楚地百姓更是对此格外忌讳。傅红颜的所作所为,依忌讳而言,分明是在折她和季烈的寿,损季家祖上阴德的!
在心底长叹一声,这位季大教主对傅红颜当真是太宠了,居然就由着她任性胡闹。不过——
“阿桃,这是人家的事情,你这么义愤填膺干吗?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桃桃吸了吸鼻子,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看不得她这么不珍惜幸福,随意的糟践自己的好命;看不得她生在福中不知福,还整日自怨自艾的模样。她这一生所拥有的东西,那是很多人一辈子求也求不得的。”
她目光有些空洞的望向远处,挂着虚浮微笑低声絮语,“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出生可能也是很好的,只是造化弄人,没她这么好的命,当不了大小姐。”
苏瑜不疑有他,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温柔笑道,“傻丫头,当大小姐有什么好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哪里比得上我们家阿桃自食其力,什么都会。虽然夜观天象只能观出个天气,不过怎么样也比那些百无一用的大小姐强多了不是?还有啊,阿桃可是传说中不老不死的国师白木的亲传女弟子啊,说出去多威风,莫说哪家小姐,就是当今公主那也是比不上的。”
桃桃终于没绷住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但是终于不再伤心。
“后来……”讲故事之人就此停住,低垂着头,半晌未再开口。小屋中安静的只剩下火盆中“噼噼啪啪”炭火燃烧的声音。
桃疆定定望着楚凉,即使他什么也还没有说,那黯然神色已能让她明白很多,难怪这么多年她从未听说过桃桃这个人。楚凉垂首坐在火光的影音里,她仿佛能够看见悲伤如雾霾一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那雾霾一点一点爬上她的手指,惊得她慌忙握指成拳。
抿紧唇,她移开目光,这样的楚凉让她没有办法再看下去。没错,她是恨楚凉,巴不得他不好过,但不是这样的……看着这样悲怆难过的楚凉,她一点也不感到开心。不仅不开心,甚至被这无以名状的悲伤感染,她也跟着莫名有些心思惴惴。
深吸一口气,桃疆转向凌书,状似随意道,“啊,凌书,不如说说你那边发生的事吧?你当时在做什么?”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是在逃避,因为对楚凉没有说出的那个“后来”感到害怕,所以下意识的选择了逃避。她意识不到是因为她一直以为自己非常坚强,无坚不摧。可其实,她根本没那么坚强,冷冰冰盔甲里藏着的只是一个怕黑怕痛,明明害怕很多东西却又要假装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
被叫到名字的凌书“啊”了一声,大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也不知原来在想什么。定了定神,凌书抬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雪又开始飘,他喃喃道,“天黑了……”他说这话时的神色和白木很像,那是看破后的淡漠、寂然,无悲无喜。
然而只一眨眼,他已收回目光,对她笑了笑,“我当时还在府衙里等着大哥,我也不知道当时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桃疆怔住,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神色可以变得如此快,不留痕迹,好像刚才她看见的都是错觉。
“我赶到香零山的时候,你姐姐已经变成了那样,奄奄一息但总算还活着。大哥以内力吊住她最后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往神农谷赶,根本没给我问问题的时间。我站在空旷的山顶,看着眼前那一片狼藉惨象,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到了自己该做什么。”
低头往火盆中添了两块炭火,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于是,‘府尹苏瑜’死了,死在香零山顶。而后,我带上行动不便的桃桃,赶往神农谷和他会和。一路上,桃桃几乎没说过一句话,我明白她是不想开口,不想被问及那晚的事,所以,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大哥讲起。”
桃疆的眼神一亮,讶然张了张嘴,桃桃没有死?!
她还未来得及问,一直在扮演石雕的楚凉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开口,“后来发生的事情,即使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一起都发生的那么突然,突然的令我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