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游刚一见到国君,下意识便要行礼,可是一想到他方才还用床弩和火炮打坏浮雨水殿,心中甚是生气,便直挺挺站着,也不答话。澹台青墨一笑,抬腿朝前走去,并不与他计较。
“你刚才还在用弩箭和火炮打这里,现在怎么敢孤身前来?”少游终于按捺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你不怕这里的人害你么?”
澹台青墨并不回头,边走边答:“这里能放出那么强大的精灵,我自然是打不过你们的。杀我对你们来说易如反掌,既然如此,我还是在死前见一下这位水殿主人的好。”
少游大声追问:“你才不会对失败这么坦然!你一定希望他死的,对不对?”
海月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夫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阿征也从鞭海舫跑到他身边,与他站在一起。澹台青墨停住脚步,抬头看着前方的二人,对着少游的背影骤然凝固。少游看不见他的脸,在海月阁上蜷起翅膀,却依然感受到他心中翻天覆地的波澜。
“父皇?征……哥哥……”澹台青墨唇间低低挤出几个破碎的字。他突然回身瞪大眼睛看着少游,用手指着海月阁前的人,仿佛在向少游征询,却问不出一个字。
脆弱撕裂了国君脸上所有的矜持和自信,少游几乎不忍心去看他那巨大的震惊和哀恸。他只好对澹台青墨点点头。
是的。他们还活着,你的父皇和哥哥。
(十一)驻时之砂
“父皇!你怎么可以……如此……?”澹台青墨膝行上前抱住夫子的腿,仰头看着他,热泪如倾。
夫子低头轻抚他戴着金冠的头顶,面有凄然之色,却默默无言。
“你还活着!可是,为什么要躲在海上!”澹台青墨抓住夫子的衣袍大声问道。
阿征站在一旁,澹台青墨的样子让他觉得害怕。他扯住澹台青墨的手,皱眉喊道:“你干吗?放开夫子!放手!”
澹台青墨转头看着阿征,端详半晌,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征哥哥?你为什么没有长大?”
小艇之上,澹台青墨以手仗剑,在起伏不息的海浪中稳稳立于船头,少游已经看得清他脸上冷酷的笑容。“少游?竟然是你?”他挑起眉毛露出一丝惊讶,随即一笑,面色已泰然如常,“是了,以你父王的能力,你先我一步来到这里,并不奇怪。”他跳上浮雨水殿的边缘,四处打量。
阿征纳闷道:“什么哥哥!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叫我哥哥?”
夫子嘶声开口:“你不是该问,你明明杀了他,为何他还活着?”
澹台青墨徒然变了脸色,惊骇地看着夫子。
“他现在还活着,是因为他身上有他母亲的驻时之砂!那一夜他母亲找到阿征的尸体,将自己的驻时之砂封进阿征的血脉,以自己的生命和灵性拯救他的性命。虽然救活了他,却提早让阿征进入了灵苇族的循环重生。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这种重生的代价是他每八年记忆会消失一次。虽然书法的运腕走笔深深镌刻于他身体血液,让他的字老练如成人,但是他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他——将永远是个孩子。”夫子缓缓说道,语言中不带一丝感情。
澹台青墨抬起眼睛看着父皇:“父皇这是在斥责我谋杀亲兄弟么?”
夫子还没回答,听了方才的话一直呆呆站着的阿征却突然大哭起来,用手背擦着泪水鼻涕,伤心地嚷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会死了?我一直好好的!”
少游伸手拉过阿征,还是听话地吹响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一面安慰他,一面对澹台青墨道:“你不是要来杀他的么?现在你看见了,他永远是个小孩子,根本不会抢你的王位!”
澹台青墨似乎没有听见少游的话,只是用凌厉目光定定看着夫子,缓缓吐出疑问:“父皇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我们多年生死相隔,你对我竟然没有一丝舐犊之情么?你现在与他日日相伴父子情深,给我的却是这般黑暗无助的人生!阿征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二十五年前你绝然而去,将你的儿子们抛进赌命搏杀的生死场。他快步跑出石舫,一直走到浮雨水殿临水的边缘,也不知该阻止澹台青墨,让诗灵收敛风势。为了活下去,我又能如何?”
夫子默然,前尘往事不过是让自己夜夜惊梦的深重罪孽,是自己的轻率引发了后来无法收拾的接连灾祸,现在该如何回答他的质问?
澹台青墨从齿缝里冷森森挤出字来:“你不可以如此对我!”他霍然而起,腰间长剑龙吟一声呛啷啷出鞘,直指着阿征:“他有什么能够让父皇如此偏爱?就因为他永远是个孩子?”
少游大惊,忙将阿征揽到身后,伸手护住:“因为他是被你害成这样的!你……你杀了那么多人!”
澹台青墨冷冷一笑,凌厉的眼中却流下一行泪。
“不错,我杀了他们,我的手足弟兄。他们曾经和我一同在书房读书,一同在校场习武,一同在青绿的春野放风筝。但是在那个夺位之乱的深夜逐一杀死他们之时,我却要亲眼看着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们谁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国君之位只有一个,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杀了他们。我——那时也是个孩子!”
少游听得心中不忍,叹气道:“这便是帝王家。唉。”
澹台青墨将剑一挺对着少游咽喉,挑眉问道:“你护着他?是因为他虽然是个孩子,却长生不死,更适合做国君吧?”
见到父皇和阿征依然不能消解他心中的猜忌,他竟然还把阿征当成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少游又惊又怒,正是澹台青墨。
少游看着小艇越来越近,却一动也不敢动。
夫子缓缓开口:“放下你的剑。”
澹台青墨略一迟疑,剑身将刺目的日光一晃,轻轻入鞘。
“罪当有赎。过去已成定局无法改变,我对自己的惩罚便是永生漂泊于海上。”夫子低声道,“我开启了这所有的灾祸,几乎没有资格再做你的父亲。但我还是有个请求,求你放过阿征。”
澹台青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海面,华丽繁复的织绣锦袍映着耀眼日光。夫子淡淡道:“阿征,去写幅字给你的兄弟看看。”
阿征擦了把眼泪,听话地点点头。他走到海月阁里的书案前,伸出一只小手握住最大那支笔,道:“那我写什么呢?”
夫子道:“你的梦想、你的志向、你的心情……随便去写。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阿征抓抓头,铺开一张大纸,提起笔来,吃力地踮脚去写道:“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少游见阿征竟写了这么几个字,不禁呆住了。夜色里罗帷轻动,是否有人前来?是谁前来?是敌是友?所为何事?人心躁动,满腹狐疑,便根本无法察觉罗帷不过是被风所动。此刻一轮明月映照天空,猜忌多疑的只是人心而已。那几个字大开大阖,甚是随性,洒脱飞扬。那么天真而恬静地在白纸上凸显而出,丝毫不见人世悲欢与权谋加诸的痛苦,仿佛是未识人事的稚子正在月下酣眠。
夫子长叹一声,潸然泪下。他哑声道:“人年少之时常常苦心钻营,船头一人头戴紫金王冠,谋求入世,等到年老阅尽风波,又要做隐士出世。你正年少追求极权,自然是雄心勃勃;我已年老向往归隐,却还是难以放下往事,不出不入徘徊于尘世门槛。诗灵以大鹏鸟的身形自空中飞回,还是该拉他上来。今日一看阿征的笔法纯净空寂,如天心明月已然超出尘世之外。墨儿,你与我皆不及阿征多矣。”
澹台青墨接过那张纸看了片刻,忽地一笑:“笔力熟练老辣,写得却是小孩子的心。他的确是不愿做国君的,但是,你能保证他不会被人利用来对付我么?”
一丝凄凉在夫子脸上一闪而逝。他正色看着澹台青墨:“今日以后,浮雨水殿离开阆风近海,我们将永远不再随潮信归来。”
少游大惊,抬头看着夫子:“那我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你们了?”
夫子向他微微一笑:“浮雨水殿原是灵苇族祭海神之处。可是灵苇族人日渐稀少,竟然变成了无人居住的地方。我与阿征侥幸在这里栖身,成为海上浪客,还浮雨水殿于大海,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他又转向沉默不语的国君,“你肯放我们去么?”
那张字纸在澹台青墨的手中被捏得窸窣作响。他咬紧牙关看着夫子,忍着眼泪:“你不该这样问我。你是我的父亲!你只要开口,我总会答应你的。”
夫子黯然垂首,道:“很好。你——可以走了。”
澹台青墨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恰如当年澹台烈率军奔赴战场一般决绝。
未走几步,他突然停下脚步,对着空阔海天凄然一笑,仿佛在低声自语:“我曾经无数次在童年的梦里哭醒,祈求天神能将父皇还给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世事滔滔如流水,早已冲走了他存在过的全部痕迹。而今他真的回来,阿征愣了一下,我的生命里却已经没有位置留给他了。”
(十二)无心可猜
少游踏着一条小鲸,离浮雨水殿越来越远。
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夫子和阿征,诗灵在他的头顶伴着他飞了一段,也转回去了。浮雨水殿渐渐进入边际模糊的海天之间,而在海另一侧的国君船队,也只能看见淡淡的帆影。从此国君父子各走各路,变成了真正的生死相隔,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少游此时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个奇异的梦中渐渐醒来,又回到了枯燥无趣的人生。他叹了口气,在光滑的鲸鲵脊背上小心坐下。虽然自己的日子枯燥无趣,却还是有父王疼爱的,比国君那个可怜的家伙强了好多。他瞧着前方澹台青墨的船,心里也不知是该恨他还是该可怜他。
父王想必在王府里等自己也是很着急的。少游嘴角挂起一丝笑意。为什么总是看见了别人的苦难之后,才会觉得自己凡俗的日子竟是如此幸福?
看着鲸鲵黝黑的脊背破开海水飞速前进,一丝隐隐的不安却不经意地钻进少游的心里,种子发芽般越来越大。
父王要自己带给夫子的东西是紫金毫。心中一阵没来由的慌张。他怎么会有这支灵苇族妃子制作的毛笔?
在那个夺位之乱的夜里,阿征死在澹台青墨的眼前。整个王宫都被扶持澹台青墨的势力控制,阿征的母亲怎么会有机会去救他?又怎么能带阿征离开澹都?
有这个能耐帮她的人是谁?
将夫子和阿征送上浮雨水殿的人是谁?
少游面色苍白,吃惊地发现父王的影子在所有事情之后若隐若现。他紧皱着眉头,努力理清思绪。
那幅浮雨水殿主人的字挂在圣书房,国君看见了,父王也看见了。他们二人都认出了那是阿征的字。于是,国君要杀阿征,父王却要警告他们。
于是便派了我来,带着阿征母亲送给父王的谢礼。也许,当年父王收下阿征母亲这个谢礼的时候,并不只是为了这支笔的稀世价值,也是为日后可以留下一条退路罢。也许,他觉得……阿征真的有机会……做国君……
少游猛地一滑,渐渐湮化为云烟流泻消失。
对面王舟上缓缓悬下一艘小艇,差点掉进海里去。他坐正了身子,大半个衣袖已然全湿。
父王到底怀着什么念头啊?澹台青墨并不是他轻易可以欺罔之人,当今国君早已不是当年的七岁孩童了!父王为何要参与这场王族争斗?无论他帮的是谁,都必定会双手染血,一生背负罪恶!
海风吹过,掀起少游的头发。风里也带着几点白色的东西,像是那一日禁苑中纷落如雨的花瓣。几片花瓣落在少游身边海水之中,载浮载沉。他伸手捞起,那上面却是几笔墨色斑驳的残字。
是方才阿征写的那幅字,被国君撕碎抛进了风里。
少游朝前方看去,国君的船队高扬王旗,向阆风大陆方向飞速行驶。如志得意满的战将碾碎了自己最后的敌人,这字的残片不过是敌人所化的齑粉。
年轻的国君踌躇满志,正沉醉于自己身处权力巅峰的感觉。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令他不快的障碍,或是假想障碍,哪怕这障碍是自己的至亲。
还有父王,他亦已年老,却还在虔心弄权,像是行走在丝绳之上的杂耍艺人,手捧着沉重易碎的过往与现在,妄想靠着熟练的技巧依旧可以保持平衡。他还可以这样走多久?难道他真的老眼昏花,竟然没看见丝绳尽头国君悬起的利刃?
凡俗的生活如此芜杂而充满算计,这阆风宫廷的权力场,早已不再是父王长袖能舞之地了。“我该劝他归隐。”少游轻声念道。他低头看看手中字纸残片,淋漓模糊的墨迹像是经年变黑的血。
“呵呵……无心可猜。”他颤抖着笑起来,“有谁会像阿征那样纯净透明?人生有那么多血腥可怕的过去和秘密,如何会如明月一般无心可猜?”
他扬起手,将那几张残片送进风里。任它们被卷上长空,消失在碧蓝无垠的海天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