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从未告诉她,我便是阆风国君澹台烈!
你不必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少游。我并非鬼魂。澹都郊外王陵里埋葬的不过是我的衣冠,修阳神庙里供奉的也是虚假的灵位。我并没有如你所知的那样死去,可是听见接下来的故事,你便会知道,其实,我宁可那时自己真的死了。
美丽的灵苇族女子成为了我的侧妃。她虽生气我瞒着她,却还是嫁给我,甘愿走进凡俗,让繁杂无趣的宫廷礼仪束缚自己自由的天性。
自讨伐戚庚得胜之后数年,曾经以阖族之血与天神换得长生之约,我平内乱、扫叛军、征域北、伐鸿门、征战不息,志得意满。一天边界来奏蛮族西羌没有交足当年贡马,这本非大事,我却恋战贪功,立时起了征伐之心,不顾刚刚结束一场大战,马上便要起兵讨伐。朝臣们没有一个人敢劝谏我不要出兵。只有她……出征前一日,她以赏笔为名请我去她的寝宫,把她新制成的一只紫金毫笔敬献于我,并为我讲了笔之四德:尖,笔毫聚拢时尖端锋锐;齐,笔尖润开压平,毫端平如刀裁;圆,笔毫充足圆满如枣核;健,笔毫重压后提起弹回原状。我赞她这笔做得好,她却对我说道,治国之道亦如制笔。此时粮草不继兵困马乏,是为不尖;人心浮动内政困顿,是为不齐;积年岁入被战争浪费,国库空虚,是为不圆;我治国带兵刚愎自用,过坚易折,是为不健!
流年逝水般不舍昼夜而去,她对我说的话却依然清晰在耳。她那般苦苦哀求,我却怒斥她动摇军心,绝然离去,从那一刻起将她推入无尽的伤心绝望。
我将近而立之年第一次从她那里开始学得写字的乐趣。她的纤手覆上我执笔的手,引导我运腕走笔,挥毫泼墨,让我明白除了征战杀伐之外,竟然还有这样美妙的办法可以抒发自己的胸臆感情。
两个月后西羌荒柳原上,我十五万大军一败涂地,我也重伤倒于乱军之中,此生再也不曾回过澹都!
一户西羌边民发现了我,族人胸口皆怀有一颗生长于血脉之中的神物。他们成年后每二十年重生一次,把我充做牧羊奴隶。我战伤未愈无力逃跑,被迫随他们逐水草而居,到处流浪。直到一年后,我遇见你的父王。
这个故事数次令你吃惊,是么?澹台少游,这个名字是你父王取给你的罢。少游这二字是取了劝人莫要离家远游,还是云游四海当趁少年时之意?呵呵,无论如何,从名字可以想见他爱你至深。当年我遇到你父王时,他还膝下无子。而今你带着他的信物前来,正像是一段时光轮回的梦境。
那一夜在阆风极西的草原上无星无月,只有一个追悔莫及的男人绝望的失声痛哭。你父王告诉我澹都夺位之乱已经结束,阆风王座上安然稳坐了一名七岁的国君。这两种稀世之物,一种可以烧出最佳的松烟制墨,一种可以用脊背上的那簇金毛制笔。这个新的国君借助一些皇族与外戚之力杀死了所有兄弟和敌对者,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此刻无颜再见到我任何的亲人,无论他们活着还是死了。是我的骄纵蛮愚带给了他们这一切灾难,我若现身于世人面前,必将再掀战乱。在这人世间,我已经无法找到立足之所!
这时,你父王告诉我,离开人世并非只有求死一途。
还有一个办法。
(九)船队
少游手中的茶杯哐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被茶呛得疯狂咳嗽,张皇地看着夫子,涨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阿征直立起身体,双拳按在书案之上,眼中满是紧张,蹙眉问道:“是什么办法?是不是来浮雨水殿?”
夫子看着阿征,口中的话猛然哽住,竟一时无法言语。半晌,他方笑道:“阿征,我突然想起有卷拓本忘在水阁之中,召唤出那里的一团白光给我看。那是一颗驻时之砂。上古有灵苇一族,你去为我取来罢。”
阿征正听得着急,可是又不肯违逆夫子的话,抓了抓头,道:“啊?现在去么?唉,我去取。我回来夫子你可要接着讲这个故事给我听!”说着转身奔出房间,朝水阁跑去。
少游再愚钝也听出了夫子是在借故支使阿征出去。他瞧着夫子,等着他说话。却见夫子惨然一笑,道:“你知道么?这段往事,我已经讲给他听过许多次了。”
少游不明所以,道:“想来是阿征他小孩子心性,喜欢听故事。”
夫子摇摇头,刚要开口,阿征却突然推开房门,面色有些惊慌,道:“夫子!那边……那边有许多好大的船来了!”
炽烈日光映得海上银波耀眼。天海相接之处,十数艘大船饱张船帆疾疾驶来,一眨眼的工夫,少游已经看清了那辉煌的描金船身和为首大船上高高飘扬的飞马王旗。
是国君澹台青墨的御座王舟!
少游心中一阵悸动,虽不明白国君为何来此,却知道一定要有极为重大的事情发生。夫子从轩窗向外张望片刻,吩咐道:“阿征,去驭使浮雨快速离开这里,莫要与他们纠缠。”
阿征点点头,奔出海月阁,嘴巴里发出一声奇异悠长的口哨。浮雨水殿一阵颠簸。那头巨鲸听见阿征的哨音,在海上划过极大的一个半圆,飞速向远方游去。
一阵噪杂的呐喊和金鼓交鸣之声从国君的船队远远传来,少游看见所有的大船都急忙转舵调整方向,船帆起落,船头劈开碧蓝海面,但她却说她历尽千年岁月,向浮雨水殿全力追赶。
夫子低声道:“是墨儿。”
少游问道:“难道你……不想见见他么?”
夫子摇摇头,仰天长叹一声:“我与他父子之情早在二十五年前已尽了。”
少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夫子苍老的脸,那张脸上带着明显的澹台家族男子的轮廓特点,有一种熟悉的什么东西让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隐身于海上的先帝、书法精绝的孩童、御驾亲临的国君、派自己来时欲言又止的父王……他轻轻啃着自己颤抖的手指,觉得整件事件的真相已经如同水汽般悬浮在自己面前,若隐若现。
“阿征他……”少游试探着开口,“他为何会质疑自己是不是人类?那么他其实是……”
夫子愣怔半晌,声音干涩:“阿征是我的一个儿子,也在夺位之乱中被杀。
是她烧制琉萝松烟的气息将我带到她的面前。”
少游屏住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短短数日,我们便明白无法离开彼此,我带她离开山谷,回到赤铁关。此时战事已熄,我军险胜。我大难不死甫一出现,全军额手相庆惊喜非常。当十数万军士齐声高呼我的名号,声音惊雷般在桑落与莱墟山间回荡之时,只有她脸色惨白,难以相信自己面前的一切。
“可是,他为什么现在还……活着?而且,夺位之乱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年,他为什么还是一个孩子?”少游失声惊问。还不待夫子回答,他却突然猛一拍手,大声道:“是了!”
那一日禁苑之内的繁花、自己饱蘸了浓墨的毛笔、悬挂的浮雨水殿主人真迹、国君阴晴不定的言语表情……这一切突然在少游脑中连贯起来,分明得如同在眼前。他激动地站起身,指着远处追逐而至的船队:“我明白了为何国君会来此!阿征为了好玩写了些字去跟人换东西,却不知道自己的字在阆风已是千金难求。国君见到了阿征写的一幅字,立即认出了那种他念念不忘的落笔方式,便猜想自己有一位兄弟还活着。他不肯让自己王位受到任何威胁,他是……他是来杀阿征的……”
少游的话音骤然低了下去,他偷觑了一眼书案后的夫子,不知道自己直接说出这皇室自相残杀的秘密后将如何自处。
夫子凄然一笑,窗外的海风吹起他的白发:“国君参详国事,必怀虎狼之心。我从前也是这般。而今漂泊海上,想起从前种种,真是心痛如绞,追悔莫及。旁人都羡慕国君至尊无上,却不知国君步步踩着血泪前行,她住在这里,那每一步所踏的鲜血之中,又有多少是手足相残、谋血弑亲而来!”
少游听得背上一寒,自轩窗看出去,澹台青墨的船队正劈波斩浪,紧紧咬住浮雨水殿不放,不追上绝不肯罢休。少游心中大急,再去看阿征,却见他坐在鞭海舫内,以声声清越的口哨,引导浮雨躲开澹台青墨的围追堵截。
“这一切皆是我的罪孽。”夫子看着远处追击而来的船队怆然泪下。在那边的某一艘船内,有他二十余年生死相隔的儿子。
(十)相见
国君的船队张满了帆。
那些大船像是飞在海浪上的白翼巨鸟,以滑翔的姿态围捕前方奔逃的猎物。
阿征坐在鞭海舫尖端,看着前方万顷海面在自己面前展开,他口中不时发出哨音,指挥巨鲸转弯进退。少游来到阿征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一时心中翻涌不停,竟不知说什么好。
阿征听见少游的脚步声,回头睁大眼睛看着他,神色里又是兴奋又是担忧,问道:“你知道他们追我们,是要做什么?”
少游摇摇头,道:“总之不要被他们追上就是了。”
阿征咧嘴一笑,道:“那很容易。我的浮雨游得才叫快呢。”说着在船首站起身来,用力向着海天发出长长一声悦耳哨音,带着满心的快乐和自信,短衣在海风里翻飞。
巨鲸骤然加快了速度。
少游扶住石柱,回头去看紧追不舍的船队。只见那艘挂着王旗的大船落下了一张帆,似乎觉察到了浮雨水殿加快了速度。其他的船也渐渐向它靠拢。令人不安的静寂在海上蔓延开来,耳边只听见涛声拍着巨鲸游动的身体,也许不过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她将右手放在胸口,却不闻对面有一丝其他声响。
少游呆了一呆,突然跃上鞭海舫的船沿,张开手朝对方船队拼命挥舞:“不要!不要啊!”
但是已经晚了。是因为莱墟山盛产琉萝松与紫金狐。
密集如蝗的粗大箭支撕裂空气飞泻而至,在少游惊骇睁大的瞳孔中像是一阵遮蔽了天空的死亡之雨。那是阆风海船上装备的强劲床弩,锋锐的箭簇可以穿入坚固的石墙。在弩箭后无数团燃烧的火焰接踵而至,撼天动海接连爆响,直击浮雨水殿。
少游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诗灵化身成一阵风,将他从船首卷了下来。他与阿征伏在地上,还未回过神,便觉得地面一阵剧烈颠簸,却是船队的弩箭和炮火击中了浮雨水殿几处房屋,巨鲸浮雨受此一惊后摇头摆尾,转过身子将整个水殿朝向东方,飞快游离。
澹台青墨的船队立刻升帆转舵,向浮雨水殿紧紧追来。
少游拉住阿征,矮身躲在石舫短墙之后,可是船队连声炮击,洗笔榭、水阁等处均被炮弹炸开,玉山倾倒般轰然塌落。巨鲸浮雨身上亦有多处受伤,一股股殷红从鞭海舫外深蓝的海水中蔓延开去。阿征看得心痛不已,大声哭叫起来。少游紧紧拉住阿征的手,用身子护着他,竟然丝毫未想到自己的身躯也无法抵御炮弹的一击。
正在紧张之时,天空突然炸起一声尖啸,如同万千风雷骤然集于头顶一处。狂风横生,扫过整个海面,澹台青墨的船队帆张得正满,这狂风突如其来,永远驻留在青春美貌的年纪。这名灵苇族女子喜爱书法,生生止住船队的速度,有两艘大船竟被狂风吹断桅杆,只在海面打转。
狂风从浮雨水殿而起,风的前端幻化成振翅的大鹏鸟,展开通天彻地的翅膀,悲鸣一声吹平了海水,闪电般朝前方船队滑翔而去。
所有的火炮立时哑了下来,船队在风起浪涌的海面乱成一团,都在忙着落下风帆,呼喝和哭喊声一直传进少游的耳朵。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诗灵。”阿征轻声念着,擦了一把泪花,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未带有一丝快意或仇恨。看着阿征黑白分明的纯净眼眸,少游心中一痛,眼睛也湿润起来。澹台青墨为人实在狠毒多疑,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威胁到他的王位?
对面船队发出一阵清亮的号角声,在诗灵掀起的风暴中亦是响亮分明。为首的王舟上升起白色休战之旗,长长的旗帜如同流动的丝带,在风中猎猎展开。
“他们这是要干吗?”阿征皱眉严肃地看着对面。
“叫诗灵回来。”少游突然说道。这句话一出口,少游自己也吃了一惊。看着诗灵惩罚那个残酷多疑的国君其实是很愉快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不能让澹台青墨死在这里。夫子方才老泪纵横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几乎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儿子,少游不能让这一个也死于非命,哪怕他凶残得毫无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