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受拜尚书令以来,玉况未敢有半日懈怠,尽心尽职,全力辅佐大将军吕澍处理事务、颁行新政,故不及插手军事。武城公主对南麓频频用兵,虽然取得一系列辉煌战果,他却对此抱持不以为然的态度,并再三告诫诸将,小心谨慎、勿得轻躁。
此后,传来单勰欲伐天单的消息,玉况视若未见。在他看来,对阵天单,其实便是与天铭硬撞。
天铭虽名为南域次强,实力却非同小可,不但兵甲众多、粟物丰饶,且在对阵中亦常占优势。何且,伏氏国内未安,绛雨二地更亟待治化,如此匆匆发兵,不败已很侥幸,毋论取胜。故而他手书命卓羽、曹髦、孙镇督率三营,未有大将军令檄,不得妄动。
昂州将段授乃吕澍亲信,官拜护军将军,统氾水营,玉况自然不便指挥。然而,只消三营将帅遵行,单勰西伐天单的大计,便不得不搁浅下来,也正因如此,才有她今日亲赴问罪之举。
武城公主单手扶撵,在从人接引下落车,见司政院外官员肃穆齐整,不禁微微一笑道:“玉大人好。哦,单大人,孙大人也都来了。”
单贺等远远拱手称颂,玉况连忙率众长揖道:“玉某怎敢僭主从之序,公主前来,况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单勰含笑道:“何劳大人远迎,妾此来只为向大人赔罪。不知妾有何处得罪大人,以致大人令三营屯驻东城,而不按军令行事呢?”
光禄勋单贺、尚书丞政务令单融、御史中丞孙温、将军府掾姜率等闻言面面相觑,皆心道来者不善,只注目看着玉况如何应对。
玉况未露出丝毫惊诧之色,坦然揖首道:“公主容禀,某自奉吕大将军之命,敕四营随公主东定雨、北伐子绛,皆已功成。今虽战士意奋,然军马疲备,亟待休整,公主宜戒兵戈,先理番邦,尔后再逐定宵丑,则事半功倍,否则师出无名、干戈轻举、祸害无穷啊!”
单勰冷哼一声,往院中行去,淡淡地道:“如此说来,玉大人是存心要阻我西征了?”
玉况欠身道:“玉某身负大将军之托,关系重大,尤其于战事之上,未敢稍有疏忽。公主执意出兵,也须得大将军允准后方可执行。”
单勰恼怒起来,忽地立住脚步,回首拂袖道:“将军、将军……玉大人的眼里,难道就没有我这个将军吗?!”
单勰受赐“抚远将军”,品秩不在公卿之下,玉况哪能不知?连连称罪道:“公主息怒,息怒!某别无他意,不过劝谏公主欲图他国,先安后方而已,请公主先移驾西厅说话。”
单勰勉强压住怒火,径自带领昂州骑月营甲兵行往府内。此际她早已打定先斩后奏的主意,一旦谈不拢,便即刻将玉况等羁押起来,先夺得符令召集四营出兵再说。
见此阵仗,单贺等无不忧虑,然玉况却仿佛胸有成竹一般,看也不看。
众人在厅中坐定,单勰方冷冷地道:“妾愿闻大人指教!”
玉况拍拍手,命从人送上谏章,却是一卷准备进呈伏王单珲的奏折。单勰心中冷笑,暗道呈给大王,还不如呈给夫君妥当。当下展开细细阅看,只见上面写道:“窃闻抚远将军欲西讨天单,以定南域诸邦,臣颇觉不安。伏见我军数讨东、南,降二国,吞其地、囚其君、用其臣、选其兵马,而善恶既分,余寇无几,自冬至夏,颇历年岁,实不宜再过进取。而今之计,恐在乎理政、治民、纳财、招贤也。单将军征师频发,大起四营,前后举兵计有二十二万四千一百五十五人,步车九万三千辆,粮草月耗五十万斛,所费合二十四亿钱。而五郡兵马、粮秣供给日艰,当年又逢灾厄,收十之六七,不能重令招募。绛州、雨郡初定,人心不安,宜表我王仁惠,而不宜轻动兵戈,穷兵黩武者也,若如斯,则是为痈疽伏疾,留滞胁下,如不加诛,转就滋大。起兵费耗若此,犹不能悉平,一旦后方起事,于兹作乱,所害非人力可遏也。故臣深以为休罢兵事,不战屈人,以待成功。庶竭驽劣,伏待节度!”
单勰读罢,神色已稍稍有些和缓。思忖良久,轻轻蹙眉道:“玉大人,勰虽女流,然经世济民,亦所愿也。今年所费如此之巨,我不曾料,愿先自向朝廷献钱一亿,以充给国库。”
玉况起身拜道:“公主能体察其详,足见英明。”
单勰神色转尔肃穆,冷冷地道:“然而,我欲伐天单、天铭,决非一时兴起,亦或得胜忘形。妾素闻天铭单氏与国相何堃勾结,而名将李弋放逐,国内更无大将,能挡我兵锋。况且我军方平子绛,佯称休兵,天单必无准备,此时攻击,正恰其时!”
玉况微微一笑,慢慢地道:“公主明鉴!某所得,恰恰与公主所料相逆。近闻天单任贵,已起兵万余分屯石荡、庙城,且向天铭求援,不用多久,公主所对,必有十余、二十万大军,那时欲以奇兵制胜,恐怕绝非善策!”
单勰脸色一沉,道:“真有此事?”
玉况轻轻点头,道:“公主旬月间数度接战,四营甲旅残缺,如今又是青黄难接之时,筹措粮秣极为困难。若公主坚意西伐,则势必大涨税赋,依绛州、雨郡之初定,难堪盘剥,必乱起矣!故而下官等恳请将军万万慎持啊。”
单勰支颐沉吟,一时倒也反驳不得,只得皱眉道:“此事待我与诸将详议后再说罢。”起身匆匆告辞。
在玉况的说服之下,单勰未立即西向用兵,而改在境中励精革治,倒是平静了不少日子。期间吕澍亲笔信函送达奎城,更为玉况休戈罢兵的政策,提供了坚强保证。
邱都东平门霞泉聚。
五月辛未。
吕澍第二次登临司空长史曹化府。
曹化与他乃是故识,当初吕澍远赴邱都向武城公主提亲之际,曹化还曾以司空魏习名义,帮他一解燃眉,故而两人交情非同小可。
曹化欢笑相迎,躬身见礼。此时吕澍的身份、地位,在天焦国仅次皇帝,曹化面对着的,也非当日的“昂州牧领骑月城太守”。
吕澍拱手笑道:“年前匆匆拜望,未能与曹公畅叙,着实遗憾。此次小子厚颜再来,叨扰之处,还望曹公见谅!”
曹化连声道:“哪里,哪里,北地王屈尊寒舍,臣已深感篷筚生辉!”
吕澍上前一步,把臂笑道:“曹公说话怎还如此见外?还是以叔侄相称罢!”
曹化微微一笑,伸手示请。吕澍踱入院中,一面吩咐亲兵摒开左右,不得有人私来打扰,一面改容肃然道:“闻公对朝中事颇有见教,吾今日特来相询。”
曹化见问,不解地道:“何事令贤侄焦虑?请后园说话。”
曹府后园,种植着十几株桃树,此时花早凋零,一地红瓣,而枝头绿叶繁茂,青涩坚硬的小小果实挂满梢头,别是一种情调。园左有泓泉水,空地上放着几只破旧瓦罐,乃浇灌所用,足显主人怡养性情、甘于清贫的生活态度。
曹府后园不到十亩地方,墙垣残破,无甚家什。堂堂一介秩千石的司空长史,竟如此自律,不能不令吕澍大起敬意。
此次吕澍前来拜访,带来二十余万钱以资“修葺”之用。曹化上有八十六岁老母,下有妻儿子妇,上下三十余口便都住在这里,偏是他接济亲朋、乡里所费无以,故“家无余粮,妻女布衣”,其高尚操守在邱都城中早已是传为美谈。
吕澍此来是籍机向曹化讨教问题,故对此感慨一番后,即切入正题。道:“曹公可知此刻小侄心中,有许多不安?”
曹化拈须道:“不知贤侄有何心曲,不妨说来。”
吕澍长叹一声,直言不讳地道:“曹公不觉澍在邱都,已经呆得够长了吗?”
曹化悚然惊心,轻声道:“贤侄之意……”
吕澍看了看他,终决定坦露心思,“小侄终非天焦国人,宗族俱在骑月,故领受伏氏奉禄,方不觉心惧。而今陛下待吾恩厚,然小侄岂能终老于斯哉?可两次进谏,陛下反更显亲爱,不禁令小侄颇觉为难哪!”
曹化闻言不禁劝道:“贤侄得赐王族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位可谓极致矣!圣上冀望重用贤侄,难道贤侄却不愿为我朝效力?”
吕澍苦笑道:“曹公,小子不才,能得陛下如此宠爱,此生足矣!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小侄既身为伏氏国封侯将军,自当竭尽心力,若以秩高赏厚不顾而去,岂非要令小侄身陷于不仁不义中吗?况且,曹公该最知我心,澍素不惯羁绊,在邱都常感厌倦,反倒南域小地,吾来去自若,自觉比之于这金丝笼中,更是海高天阔多矣!”
曹化默默无言,吕澍再拜道:“小侄知陛下待我亲重,故而犹疑。曹公,依你之见,吾该当何如?”
曹化看了他几眼,拈须叹道:“老夫何尝不知贤侄有惊世之才,故无论伏氏国大将军,抑或我朝北地王,都无法使贤侄心愿所倘!贤侄之志向,又岂是我辈能够臆测的!”
吕澍吃了一惊,低声道:“曹公,你、你怎说出如此话来?”
曹化微微阖目,半晌又复睁开眼睛,笑道:“贤侄也不必向老夫隐瞒了。建功立业,自该是男儿所为,贤侄须早做决断,以免不能两全哪。”
曹化这句带有深意的话,顿令吕澍心头颇感震悸,较之傅宪的劝谏,更加胆寒。天焦皇帝虽对他亲重得无以复加,然总也存着戒心,一旦吕澍归意已定,势必要震怒于上,不免追究,那时,再想离开邱都,真是希望渺茫。
然而,就在吕澍拜访曹府数日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不但最终改变了天焦恒帝的主张,也使吴陆的历史进程,产生了深刻的变化。
吴历三百六十年六月丙戌。
天焦邱都北宫崇德殿。
六百里加急快马送达天焦西南港口潞澄的重要情报,由内史府与三台共参后,直接呈递皇帝。
天焦国地缘虽巨,境中更有焦水这吴陆第二长河横亘东西,然不足的是缺乏临海良港。其国西南潞澄,可谓唯一界海处,但绝然称不上“良港”之说,况且其地西邻连云山,其北、东北皆有高山,输送器械、物资极其困难,故当年明帝卫衡下令在潞澄建立港湾,制造海舰之时,朝野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