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潞澄也只作为天焦国海上运输与贸易的次要通道,仅可制造一些窄小的船舰罢了。不过,天焦历代皇帝都不惜巨资加以建设与修葺,仅恒帝福康三年至八年短短的五年间,天焦国就向潞澄输送兵器、物资、银钱折合四亿七千多万,潞澄弹丸小地,也派驻了秩比二千石的校尉,屯兵三千名。
此地之所以备受关注,不光是军事上的因素。潞澄作为天焦最西的唯一口岸,隔海与前师国相望,其在西陆最大的盟友霸国,便在前师的北方。
长期以来,霸人自勺水顺江而下,秘密自武都、袁乡而至前师东部贸易港琉城,此后再从那里登船越海至潞澄,这已算得上最近的一条道路。
每次霸人冒险前来,都有非常之事,故天焦国驿使常负黄绩裹覆的信札(天焦国驿书分为三等,以颜色表示重要性,其中黄色示之极要),不辞劳苦地驰往邱都。
通往潞澄的官道因工程艰险,至今未能完成,因此从其地送快信至邱都,使者需先翻越险峻的越州山与黄橘山,尔后至百余里外河源郡的杨城驿站找到马匹,急驰四个日夜后方能卸任。
此时,恒帝夜召公卿,正是为了霸国之事。
天焦国已有两年多未曾见到西陆霸国的使者。路遥山远是一个因素,另一个主要因素则是前师国与霸国长期的对抗。这两国矛盾由来已久,最近几次西陆大规模的战争,除了北方茂国的侵攻外,皆是前师与霸国之争,故霸人从前师入海赴天焦,已愈发艰难。
加急快马送来的文书,表明霸国使者将于近日内抵达邱都。且此次霸国派出中卿一级的官员,也是历年两国交往中从未有过的。
然而,真正令恒帝卫召感到吃惊的,还是文书的附册。
那是一封来自彼土德高望重的上公、有“霸国名宿”之称的太尉张放的信件。
张放与天焦有着良好关系,且不说其从侄张武官拜天焦屯骑校尉,从孙张廷为邱都南部尉,他还多次为两国邦交积极奔走。当年天焦国炀帝践祚之初,张放数上表章,并遣使邱都下聘,终为霸僖王迎娶了恒帝从妹昭平公主,加深了两国友好,故其对于天焦来说,亦是有大功之臣。
从另一方面讲,西陆的形势,从未让天焦感觉到轻松。北部大敌熊国,早在其威王时代,便与西陆最大国家茂国结为同盟,又在其五路南下取得齐国后,遣使护送优种良驹,通过各种渠道,秘密输送茂国。如今,茂襄帝周巡一反与他国互睦互利的国策,三次出兵南征,只是在狄、冯、后如、车河等国歃盟合兵,共抗外侵后,方有所收敛。
天焦曾因事与前师交恶,故而西陆之中唯有依靠霸国,冀望从霸国复兴、强大后西陆诸国势力的平衡,以扼制熊国的发展,赢得时机。在恒帝看来,霸国的作用丝毫也不亚于东陆重要盟国土益。因两国可说是仅相隔了一座连云山而已,想当年吴王单越率领大军翻越此山,出兵西陆,从一方面也说明了连云山并非难以逾越的障碍,故而一旦茂国取得西陆的支配权,那么他们出兵天焦,联合熊子来犯的可能性太大。
张放的来信,虽完全与茂国或前师之事无关,然恒帝看了,仍眉头深锁,长吁短叹,吩咐连夜急召七位重臣,尤其是不得将消息传开,更不得被北地王吕澍知晓丝毫。
太尉宋景、司徒穆丹、司空魏习、上军大将军项冀、宗正卫鉴、光禄勋单齐、卫尉朱异七人见召,急至北宫皇帝宿处,是时已逾四更。
崇德殿内,隐约可见灯火通明。皇帝亲卫在廊下巡视,御史奉册在偏厢候召,皆是一副惊惊兢兢之态。
小黄门领七位大人入殿,一面小声地对宋景道:“陛下刚刚大发雷霆,吩咐将一婢拖出殿外乱棍打死,小人等胆战心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
宋景心中微怔,暗道皇上很久未曾如此失去镇定过了,难道是霸国朝中出了意外?
走进殿门,转过巨大而绘画精美的屏风,七位大臣皆自感心事重重,半分也不敢怠慢,跪叩下来,“微臣等奉旨赶到,我皇万岁!”
恒帝卫召沉着脸,从御榻旁转出,将一册书札摔下殿来。七位臣子皆感不知所措,不解地望着皇帝。
卫召冷哼道:“起来吧!朕召见诸位爱卿,是有要事商讨。这封文札后所附,乃张放的亲笔书信,汝等先传阅罢!”
光禄勋单齐拾起书信,想了想,先递给了司徒穆丹。穆老望望左右,展开书信念道:“臣霸国张放叩首:……先王欲传位公子查,为贡阳侯冲所弑……冲称王,群公子暴卒者十之八九,唯楼后子澍得脱……蔡夫人者,楼后婢,改姓师,奔昂国,隐公子姓吕,不敢以亲子称之……当日,王敕楼后入东屏宫,诛其婢三人,乃搜出蔡夫人子,溺毙……王残暴无道,累起民变,外戚掌权,其后父李氏秉政,黜越琮等……放乃以王出京南巡,召会众军,请命太后废之……又先王从侄霖,滥行淫乐,非明主也……窃闻公子澍避居邱都,伏望陛下请迁澧阳,以佐大业,则鄙国朝野必感陛下之厚恩也……”
光禄勋单齐闻言大惊道:“原来北地王竟是霸国公子!”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对此事又感兴奋、又觉突然。还是司空魏习先出言道:“陛下,恕臣冒昧,请问陛下对此函以为何如?”
卫召重重地坐下,皱眉道:“朕颇感忧心!”
众人皆是疑惑起来。卫召道:“诸位爱卿以为吕澍此人如何?”
司徒穆丹道:“北地王贤俊之士,博学多识,为王佐之才也。”
太尉宋景道:“不世之英杰,指挥军事,无有对手。”
光禄勋单齐也道:“能攻善守,有昔魏臧子之风。”
卫尉朱异沉吟道:“听说他于昂州之任上,也颇多治术,革新弊政、改善吏治,大起生产,重视贸易,恐怕于经政之上,也十分超卓。”
卫召叹息起来,缓缓摇头道:“诸卿所言皆不差也,然而,不知此人尚有何缺?”
众人面面相觑,显出为难之色。穆丹咳嗽一声,望了望诸位同僚,方才开口道:“老臣以为,北地王乃是全才,陛下授其爵位、增其封邑,可谓十分妥当。依老臣看,北地王不近酒色、不爱权势、不交朋党,都是好处,还未见缺陷。”
众人都颔首称是,卫召突地拍案叫道:“这,才是他的厉害之处!”弹身而起,负手激动地来回踱步,忽地又急促地道:“魏老、皇叔,你们是否知朕心意?!”
刚刚皆在静默中的司空魏习、宗正卫鉴此时见圣上动急,连忙屈下身来。魏习谏道:“臣以为,吕澍心存大志,不可以臣下忖度,穆老所言,在臣看来恰是其高明之处。近闻吕澍屡上表章,请返奎城,即见其野心!试想,为人臣者,能得明主赏识,位列公卿之前,秩禄无上,宠荣至极,还更待何言?而吕澍则无感于上恩,反自求解职,其中意味,想来令人不豫。”
众人沉浸在思索之中。卫鉴慌忙道:“魏公说得对极!吕澍此人不骄、不奢,虽极为难得,但何尝不是他故作姿态?陛下赐贵赏厚,他反倒是无动于衷,足见其不驯之态!”
恒帝卫召阴沉着脸道:“卿等一语中的!朕之所以忧虑者,盖因此人于军政之上颇多谋识,战略无匹,又无意为朕所用。此人以区区万数之兵,全歼三十倍之敌,何等丰伟之绩也!既王侯、爵禄不能留之,还更有何物可栈?朕……朕实不能容之!”
众人无不桀然,骇而相顾,都自觉皇帝陛下从未有过如此汹汹之语。
上大将军项冀沉声劝谏道:“陛下,吕澍虽人中龙凤,但得势尚浅,不足为陛下焦灼。且此次他率兵急援,又勘破熊军动向,力主西向,终于得保肃州,此诚非常之功也!若陛下以其绩伟而加其罪,不免使天下侧目、将士寒心,请万万三思啊!”
恒帝卫召森然道:“吕澍雄心勃勃,野望难测,朕之所以重加赏赐,也是怕他回伏氏之后,将对我朝不利。如今,更传此人乃霸国公子,一旦得势,朕势必要多了一个可怕的对手!”
群臣默然不语。良久,太尉宋景忽地倾身跪倒,沉声道:“启奏陛下:臣愚见,若吕澍肯归国为王,未尝不是好事。”
恒帝忍不住冷哼一声,隔了半晌才强抑恼怒,皱眉道:“此话怎讲?”
宋景不敢仰视,叩首道:“臣自然赞同陛下之说,那吕澍未可收服,恐难为我朝驱策。然而,其才却是百世不遇,无论军、政、经、治之术,无不精妙老到,令人叹为观止!今霸国来请,亦有求贤君以平天下之志。臣以为,霸国自其王赵冲登基以来,政苛而衰,朝野失和,若不变法,恐怕难御前师国凌厉攻势也!吕澍能取霸王之位,势必朝行政令、晚布军策,励精图治,招精募猛逐御四方也。此来霸国兴盛,而西陆二强对峙之势起,陛下便可安心对付熊国,此大有利焉。”
恒帝抚须沉吟,颜色稍和,宋景急速地往上瞥了一眼,见状忙继续道:“况且,先帝早前远嫁昭平公主,陛下自与吕澍有母舅之亲,以之号令指使,哪容得他不服服帖帖呢?南麓早晚是伏氏之物,陛下不如仰待其成,维持邦交之善,此后便可戮力伐熊,以先略取北方之地。”
恒帝卫召听完这番言语,果然有些如释重负的表情,却复眉头一皱道:“依宋卿之见,是该把吕澍送返霸国了?”
宋景称是,更奏道:“吕澍倘一心要回伏氏,自然放他不得,以免生出祸害。但此赴西陆,便正合驱虎吞狼之要意。陛下宜将吕澍之智充分利用,这才不枉陛下恩宠于他,封王赐爵的一番苦心。”
恒帝但闻其言,心下电转,已自转忧为喜,嘴角间也竟浮现出一丝笑容来。起身指点道:“朕明白太尉的意思了!吕澍是虎,虎不可伴君,却可为朕逐杀猛兽!从即日起,吕澍便是朕之子侄!传旨,赐北地王金根车一辆,着羽麾七彩,恢复其妻单氏公主之号,另加赏金珠、玉冠、如意等物,以称朕意!”
众人诺诺,三呼万岁,随后才鱼贯退出殿外。
宗正卫鉴忍不住埋怨道:“宋大人,吕澍有豺狼之心,理应杀之,以绝后患,却为何要放虎归山呢?”
宋景淡淡地道:“吕澍于朝廷有莫大恩惠,宋某谢他犹恐不及,怎可做出如此丧理背德之事?卫大人怎不见陛下待其之厚,适才之语万一泄露出去,杵怒龙颜,你我恐怕都担戴不起呀。”
卫鉴悻悻地退开,哑口无言。上大将军项冀忽地叹道:“可以想见此人一去霸国,西陆又有一场浩瀚风雨啊!”
众人忆起前事,皆感慨称是,一时尽皆唏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