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连声称是,杨烈颇为自负地呵呵笑道:“便以卿意传旨!”
(第八节
棘里。
狼烟谷。
天焦颍阴侯、越骑校尉霍廷与一干偏将穿行过茂密繁杂的树林,来到谷中伏氏大军屯驻之所。
越骑营经突围战后,所余不足千人,多赖伏氏军出敌意料,赶来救援,又拼力厮杀,这才将天焦军之残部救出。
霍廷的武艺着实了得,被重重围困之后,仍奋起神威,连斩熊营数将,至于所杀兵士,更无所计,由于率军陷阵,甲衣浴血,带伤十余。
伏军号令严明,整齐划一,进退各有所据,此战中不计伤亡、殊死搏斗,令天焦的将领们既是感激,又是动容。
狼烟谷乃询问天焦军士后所得。之所以名之,乃此谷常于日高之时,遥见有烟雾腾起,仿佛烟尘。寻后方知因日晒黑岩,生出烟气。谷中林疏壑阔,正宜安顿屯兵。
见霍廷等入谷,伏氏军士默默行礼,并未阻挠或耻笑。军兵虽多无指挥,但分拨有序,各司其职,令霍廷自愧弗如。心道:伏军若有神助,在我天焦境中,从容应对数十倍之敌,反而连战皆胜,此孰非人之力焉?
再想到己军之失,忍不住仰天长啸道:“某厮杀十载,何有今日之衰?天不佑我,天不佑我!”
越骑校尉丞卫奂连忙劝道:“将军何出此言?上天既不绝我,必然还有盛时!将军万万不可心存绝望啊。”
霍廷微微颔首,心里却想到越骑营上下近万兵马折损殆尽,如今只剩下七八百人,如何向陛下交待?
对面主帐之侧,忽地有人现身拜道:“霍校尉,各位将军:蒋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各位将军偏帐饮宴歇息,蒋大人希望与霍校尉单独一叙。”
卫奂听得心头怒起,冷哼一声道:“蒋毅职司不过虎贲中郎将,并不在将军之上,何以如此倨傲,竟不出来迎接?”
那官员默然微笑不语。霍廷连忙咄道:“放肆!蒋大人既有吩咐,还不照做?即使与他并无交情,单凭他率军来救一事,我等就算于此长叩,也无不为过!”
卫奂垂首噤口,那官员笑道:“霍校尉,请!”
卫奂稍不放心,欲跟随而入,霍廷摆手止住,命他们遵令行事,自己坦然入帐。
帐中自然是吕澍等人,见霍廷至,各自大笑来迎。蒋毅先出一步,双手与之相握,笑道:“子坚迎兄来迟!还望霍兄万万不要因小弟托大见责!”
霍廷屈身跪倒,沉声道:“正要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蒋毅忙扶起他道:“不可如此!”两人相互打量,颇有些英雄故识之意。蒋毅道:“来来来,为霍兄介绍:此乃我伏氏大将军、骑月侯吕公讳澍是也!”
霍廷心中大大的一跳,忙往蒋毅身后望去,只见一星目剑眉,神形俊朗之人,正自面带微笑,拱手致礼道:“霍兄,澍因此行机密,故未敢远迎,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呀!”
霍廷啊呀一声,心中狐疑尽去,不迭还礼道:“难道是昂州吕澍吕大人?百闻不如一见,霍某仰慕久矣!”
吕澍与之客气了两句。蒋毅笑着拉他的手,道:“再为霍兄介绍一人,此乃我军军师、可称伏氏谋才第一的傅宪傅大人!”
霍廷望去,只见一瘦削中年人,行礼稍显拘谨。忙拱手道:“久仰久仰!”
吕澍笑道:“傅兄可是奇才呀!此番入得肃州,全仰其智,我军才未致有失。也多赖傅兄激我,这才能及时从下阙赶来,援救将军。说起来傅大人才是真正有功的英雄!”
霍廷见说,赶忙正容肃衣,再行上前谢恩拜过。傅宪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脸上泛起惊惶之色,连连摇手,诚恳地道:“这、这怎么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在下了!霍校尉临阵数斩敌将,威名远播,此前于阵中鏊斗熊国勇士,更令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一见,幸也何如!”
霍廷惭愧地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先生谬赞。”
傅宪不以为然地道:“霍校尉以不足万余部旅,驻防长陵,令敌十数日内裹足难前,又更以奇兵三百,冲垮了号称东陆诸部魁首的赤军大营,威振天下!又怎可一次败绩,便英雄气短了呢?”
霍廷大悟,拜道:“多谢先生指点,霍廷受教!”
吕澍笑道:“好,不谈他事了!此来吾当尽友军之谊,与霍兄、子坚兄、傅兄痛饮一番!”
霍廷见吕澍不避嫌疑,又如此折节下士,早已心悦诚服,哪还有推脱之意?连声应是。四人在帐中高谈阔论、欢笑饮乐,气氛极是融洽,席间多有谈及天焦军政之事及用人之方,霍廷无有不言,吕澍亦对之颇为欣赏。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九月丁卯。
长丰城南二百里。
晚。
车仗辚辚驰过,正是熊威王杨烈御驾,此时军马摘铃、人声不闻,仿有所忧。一队队赤军部旅正通过官道,策骑往长丰方向驰去,黄军、白军与残败的四神军亦紧随在后,仿佛惶惶不可终日一般。
不多日前尚感军势恢复,志气昂扬的熊军弃城而逃,究竟何故?
原来,此前督率熊军秘袭邱都的赤军副统领伏龙嘎特尔、黄军副统领勇士捷赫赶至邱都,已是八月戊戌,是时天焦军最强师旅卫尉虎豹甲士营已至,加上决胜营与各州郡兵十数万,势力不断增强。熊军猛攻数日,唯使己部损兵折将而已。此后,天焦上军大将军项冀突然率军从后掩杀,虎豹甲士营出兵夹击,全歼熊师!嗄特尔、捷赫凭非凡武技只余身免,狼狈地逃回长陵。
损失了四万精兵的熊威王杨烈哪里还不大惊失色?邱都、固林两城未下,而身后又有伏氏军不断骚扰运粮道路,斩杀四向军督粮军士,令滞留在天焦国土上的熊军情势岌岌可危。三次紧急军议后,颓败的熊王终于决定退兵,先行撤出长陵,以免遭天焦大军围堵,反有折覆之噩。
而更令人担忧的消息自远方的斥侯传来:天焦皇帝卫召已回驾邱都,将秘进肃州,亲自指挥作战!
熊军士气一时跌落至谷底。相反,恒帝返回邱都,却将京畿一带接战的不安情绪从容淡化。卫氏颁布诏令,奖赏功勋,整饬田亩,补偿战争伤亡,更积极组旅,追歼熊师,一时天焦各营均士气大振。
熊威王杨烈知不可再战,全军走还长丰。
如今,熊王帐下所余,尚有赤军二万、黄军二万、白军四万、青熊军一万五千、大洪军一万、翼蛇军四千、猛象军千余,而玄军全灭,共计十一万余。想想当初从曹国南下之时,三十万大军龙行虎步,挥鞭遥指,谈笑不羁,何等威风!如今却落到这般境地,若笼中困兽、浅滩蛟龙般无计可施。
对比起来,天焦有虎豹甲士营三万、大将军营六万四千、决胜营四万、左右羽林都骑军二万八千余,加上伏军近万部众,合十八万人,占了绝对的优势。况且熊军胜少败多,兵无战心,而后勤又无保障,更是致命弱点。
熊军将破长陵城时,州别驾魏奇曾献策县令陈矫,焚烧积储,不为敌用,陈矫却未采纳。按他所想,城中粮草不但供给兵士,且是民众生存之基,怎能轻毁?而魏奇以为,熊军既有劫抢长丰杀戮无数之举,更不会令长陵幸免,故见计不采用,索性弃官奔走,在敌军入城之时,趁机随难民逃出城外,亡奔东去。
果如其料,熊军入城第一件事,便是占领粮仓,又大肆抢夺民伫,烧杀奸虐,兽行频施,陈矫悔恨无已,服毒自尽。然而,即使这批数量不菲的储资,也无法支敷熊军在肃州境中频繁的军事活动。熊军各族为抢夺粮草,已多有互斗之举。
长丰城中有黄军秘密屯备的粮草三万斛,已成为熊军各部所冀的焦点!
然而世事难料,此时的长丰,早已不是初时遭熊军攻击前惶惶不安的所在,经过敌人的残杀和肆意的破坏之后,民怨恚愤,人人争死,故而令屯驻在此的占领军十分被动。如今,趁熊军戍部暂离的当儿,伏氏军利用民心,轻松地反攻拔城,并肃清残敌,重新控制住了这个有着数百年历史的东陆名城。
城门开启,一车车粮秣辎重,随开道的伏军前锋迤逦赶往棘里丘陵地区。
寅末。
熊王御驾。
两哨骑兵逆向从北而南飞速驰近。赤军御卫长连忙命令止马,一面将紧急军情送达熊王车驾之中。
不多时,军曹御属庞清、赞机巴特鲁、勇士杨雄等急赴车前。熊威王掀帘而出,眉头绞紧,神色恼恨无比,“蒋贼已取长丰,正将所获粮秣运往棘里,此等南蛮鼠辈,安敢如是!”
庞清接过文书,细细览阅。近来因其计出兵邱都,损失折将,已令熊王大怒,故而请罪之余,还得处处小心,未敢再行谋划。念道:“……其辎伫乃自曹境劫掠我军而得,约二十万斛,未及遮覆,数日内连绵往送丛林之中掩藏……”
巴特鲁道:“大王,此正我军急需之物,不可听之任之。况且伏军数次退避不战,如今却星夜运粮,实有意拖延我军归师。臣以为,此时正可与他们决一死战!”
庞清喃喃道:“只是须防他其中有诈!”
熊王的眼睛狠狠地一瞪,吓得他顿时噤若寒蝉。杨雄见状,主动请缨道:“大王请命我为先锋,此番誓破蒋毅,抢得积伫!”
熊王颔首道:“汝可担大任,只是切切小心伏军逼急烧粮,本王会别遣一将攻长丰,以助汝成事。蒋毅等不可小觑,嗄特尔,你也随同出战吧!”
赤军副统领诺诺遵命,心知此时杨烈不得不倚重其武勇,但若回还竞州,少不得要追究其邱都失利的罪责。暗暗打定主意,将功折过,小心为上。
长丰城。
寅卯之交。
伏氏大将军、骑月侯吕澍与大将军丞傅宪二人,自吴王单越气势宏大的衣冠冢参拜已毕,肃然下陵。他们背后的远处,长长的陵前石道逶迤沿绵,直带数十丈高的丘顶,翠柏成荫,蔽于道旁,远望茂林,自成一景。
吕澍回望一眼,轻轻道:“君子不成单祖之业,且何待也?”
傅宪深知主上之意,遂也低声道:“将军今有伏氏、昂州二地,正可自立为主……伏氏单珲,稚儿也,何堪成事?”
吕澍微微摇头,冷笑道:“吾更有计较,此议不必再与他人提起。”
傅宪称是,斜斜望了对方一眼,低下头小心地道:“在下以为,若此间事毕,将军将有大恩于天焦。恒帝英杰人物,向来重诺轻财,必报之于将军也,将军或可籍此,以收天下之心。”
吕澍与他执手相握,笑道:“傅兄为吾谋划,十分尽责,澍感激不已!”
傅宪正欲拜谢,忽地军士来报,熊国白军统领吉尔奥正率兵围住长丰,扬言屠城。吕澍大笑道:“熊王兀自虚言恫吓,不知斤两,死将至也!”
傅宪亦拈须微笑道:“似该是霍廷、蒋毅建功之时矣!”
两人彼此看看,都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以渐迫而至的熊军为忧。
此时赶来劫粮的熊帅嗄特尔、杨雄等却往长丰以西追了出去,伏氏军押粮队伍“措不及防”,虽拼力抵抗,但不多时仍被冲散成两队。初次得手竟如此轻松,杨雄等强压狂喜,命令检视所得。
属下军卒纷纷来报,这些车仗之中,果然确是粮秣!杨雄疑惑顿消,大笑道:“蒋毅原来如此疏忽,统领,我们顺道急追,务必要全夺辎伫!”
嗄特尔虽身为赤军副统领,但杨雄乃熊王帐前勇士,身份特殊,自不能不小心从事。况此次熊王派遣二将,明确以杨雄为主,故嗄特尔也只能对其命令,诺诺称是。
两人率兵急追,不多时便撞见伏军回救的将领。当前将领,却是曾诈过玄军统领吉斯托尔泰的军司马刘敢,冲上前来,与嗄特尔战成一团。
嗄特尔乃熊王十八军正副统领之中,唯一的一名“伏龙”,武艺之强,自不在话下,刘敢哪里是他的对手?战不三合,又是暗暗叫苦,手软心颤,气力消竭,急忙拨马回逃。
嗄特尔抖擞精神,便欲追斩之。忽见前方尘烟荡起,丘陵之后,不知有多少兵马纷涌而至,左右二军当前各有一将,率军杀来。
杨雄示意大军勿动。嗄特尔却战意激昂,驰马上前叫道:“伏军蒋毅可在么?快快叫他来与我嗄特尔一战!”
对方二军合一。当前一将着玄铠青袍,腰侧青铜箭壶,手执大枪,缓缓上前,笑抚马颈道:“原来是赤军统领嗄特尔,汝可认得此马乎?”
嗄特尔定睛细看,心头大怒,原来那竟是玄军统领吉斯托尔泰的爱马!其色棕蹄黑,高大灵逸,曾是被称作“熊族天马”的良驹,此马到了蒋毅手中,自然更证明了玄军覆亡、统领牺牲的事实。
嗄特尔咬牙切齿地道:“蒋毅,我当生啖汝辈!”
蒋毅哈哈大笑,道:“嗄统领若要此马,只消胜得过我,蒋毅便当双手奉上!不过统领若是败了,也须拱手将座马让出!”
嗄特尔听得七窍生烟,大吼一声,纵马冲上。
蒋毅见激将成功,不慌不忙,挺枪来战。两将甫一交手,都感稍稍震动,蒋毅心惊道:未料熊将之中有如此勇猛之人!嗄特尔却是大觉对手枪法精妙,自己大斧落下,竟有无从着力之感。
两将更加振奋精神。嗄特尔恨不得一斧将之砍下马来,每一招皆尽全力,蒋毅渐渐有不敌之慨,全仗枪法老到,才保得不败。
两军见此对搏命厮杀,枪影处处、斧风阵阵,皆大感心悸。嗄特尔的嘶吼之声也是响彻阵前,交手三十合后,不但伏军士卒,连熊军战士也感惊迫,不由自主地各个后退数步。
蒋毅忽地大枪虚晃,撤招身退。嗄特尔怒吼道:“无耻小辈,有胆便不要逃!”提缰急追。
伏军阵前忽地又杀出一人,大枪阻住嗄特尔,笑道:“嗄统领不妨与我一试高下!”
嗄特尔只觉斧尖上一沉,用力抗住,拉住马叫道:“汝是何人?报上名来!”
来将着青锁铠子甲,戴云骑冠,一张脸写满沧桑,且刀疤密布,令人望而生畏。笑道:“嗄统领问末将名氏,莫非是怕了吗?”
嗄特尔大怒道:“谁怕汝这鼠辈!”大斧劈下,呼呼生风。
这对手却原来是天焦越骑校尉霍廷,乃“福康六杰”之一,岂会轻易被之得手?大枪刺出,正是对方斧尖七寸之处,只见火花爆起,两匹战马各自咴咴长嘶,暴退数步。
嗄特尔精神一振,叫道:“好枪法!”斧戟斜下撩起,欲逼得他退步,殊不料霍廷全然无惧,大枪力劈,发出铛地一声巨响。两将拼力,只见霍廷所持生铁枪杆渐渐弯曲,而嗄特尔斧斤沉重,更占了三分便宜。暴叫声中,霍廷忽地抽枪仰面,那大斧“呼”地从其额前上掠而过,一时伏军战士尽皆失色,而天焦越骑校尉丞卫奂更是惊呼起来。
嗄特尔一招得手,哈哈大笑,更连劈带砍,务求全功。然而霍廷之马似解人意一般,挪腾间灵活无比,顿时侧身避开其锋锐。
霍廷在兵器上输了一阵,脸上无光。低吼起来,手上用力一抖,那枪杆竟被重新震得笔直!嗄特尔微微一惊,暗道不可小觑,拨马退开十余步,又自上下打量了对手一番,叫道:“我嗄特尔乃熊王御前赤军副统领是也,来将请通名罢!”
霍廷轻轻一哼,冷笑道:“某,天焦霍廷是也!久闻赤军御属熊王,能与副统领交手,真乃某之幸事!”
嗄特尔闻言不禁吃了一惊,而熊军阵前早已骚动起来。前些日子霍廷率越骑营勇士三百人偷袭赤军大营,不但重创敌人,且自己毫发无伤,此事已遍传开来,以致熊军之中无人不知其威名。
嗄特尔毕竟是熊营上将,稍顷便回过神来,冷笑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霍校尉,某倒要见识见识!”
两人重新对阵,各自都存了七分小心、三分杀机。嗄特尔以斧见长,使斧者在熊军中可谓不计其数,能在众多战士里脱颖而出,实力自不待言。而霍廷善使大枪,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征拜入大将军营时,枪挑诸偏将、司马,十六场争逐中竟无一败绩,京畿震动。这也是当年武城公主单勰为何拜其为师,习练马战的原因。
嗄特尔大斧舞动起来,势不可当,招招厉辣,依霍廷之武技,也只堪堪能战个平手。不过霍廷胜在招式,常有惊人之技,嗄特尔气力虽略占优,但稍一疏忽,立觉危矣,不得不抽招抵挡,并发出震耳的吼叫声。
两人大战百余合不分胜负,杨雄瞧得性起,拨马前来助战。对方阵中,伏中主帅蒋毅也提枪纵马,夹攻嗄特尔。二人之局遂成群殴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