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霍廷蒋毅不约而同地收枪退马,返身顺丘陵林间往棘里狼烟谷方向撤退。嗄特尔气得大叫,奋身欲追,杨雄急忙上前拉住他的马缰,道:“统领不可贸然行事!蒋毅这贼子狡猾多端,必有埋伏,况且此处敌势不明,地形又不利于我,倘再失手,大王怪罪下来我们实难担带。”
嗄特尔闻言,这才恨恨道:“便宜了他们。若再见时,必取此二人首级!”
杨雄嘴上不说,心中着实不悦,暗道我身为主将尚且谦让,你却如此抢功,哪还把我放在眼里!命令先将劫来的辎重粮秣从速押往熊王帐前,一面催督援兵。
九月己巳。
长丰城下熊营军帐。
熊威王杨烈缓步走过数百辆满载米粮的大车,笑道:“杨雄不愧本王御前勇士也!这些粮秣,便照惯例给各营发放,赤军暂不分配,待战胜伏氏军,夺回所有粮草后,再作安排!”
杨雄一脸肃然地躬身致礼道:“大王宏毅宽容,臣下不胜敬佩。但伏氏蒋毅狡诡多谋,又深入棘里,恐怕对我军行动有所不利呀。”
杨烈脸色转沉,冷然道:“本王自攻拔下阙以来,屡屡为之所累。而其所恃者,棘里尔。此顽徒妄念,妄图以高峻林深处为凭,狙击我军,何异于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本王即便退出肃州,也誓除此宵小,再勿令其作乱!”
杨雄击掌道:“大王雄心,臣等亦皆愿死报也!”
群臣纷纷附合,唯嗄特尔在心中恨恨地大骂其小人不止。此番议定军功,嗄特尔出力最多,且力战蒋毅、霍廷二将获胜,却未得寸金,尽被杨雄掳去。且这小子在熊王面前自吹自擂,差点骗得出任玄军副统领之职,令嗄特尔又气又急。
玄军隶属熊国四色军,虽此前整部不存,但在国中仍是宗族昌盛。其族又多勇毅剽悍之辈,比之以“骑战第二”而著称的龟军,丝毫不弱。嗄特尔垂涎其族统领之位已久,但此前素为吉斯托尔泰督率,也不好打什么主意,而今却是大好的机会。偿若被杨雄趁虚而入,那么他此前诸多辉煌打算便极可能尽付流水。
自然,玄军失利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玄军此次出征的精锐二万五千人,乃族中自募的佼佼者,人数虽少,但从装备和战力上看,都不亚于其它任一军团。其统领吉斯托尔泰武猛超人,而副统领戈纳智勇双全,皆可独当一面。然而他们竟败于并不显名的伏氏虎贲中郎将蒋毅之手,在熊人想来,大有天命之慨!
他们当然不知道真正负责伏军军事的,是其国大将军吕澍,且其正领七百人守着长丰,否则熊王定会命全军围城,攻他个人仰马翻。
他们的仇家吕澍,却早料定了熊军明里攻城,暗里夺粮的计策,只身余七百士卒守长丰,且令熊军知晓其兵力。熊王堂堂国主,十数万兵,早前攻破长丰后,已劫掠得干干净净,自不会计较这么一个形同鸡胁的所在了,更不致为了它,再白白浪费己军士兵的性命。
赞机巴特鲁道:“现颁大王令旨:黄军统领格兰休斯,统御所部从西;白军统领吉尔奥,统御所部自东;其余青熊、大洪、翼蛇、猛象各军,随赤军为中军,三路并进,剿灭伏氏军!”
熊威王于此时不顾天焦项冀所率之增援,反全军围攻伏氏军,用意深刻。一者熊军数败于伏氏蒋毅之手,趁机歼之,大可激励士气;二者熊国后路不宁,缘在伏军,今灭之,再考虑战、和,回旋余地增大;三者伏军把几十万斛军粮运入棘里,若能取之,则短期内熊军粮草无忧,回击项冀,并非没有获胜的可能,眼前所忌的,不过是棘里的地形罢了。
诸军曹、赞机等都以为,熊军虽不擅步战,但并非不能以骑兵作步兵使用,十数万大军进入棘里,围歼区区十分之一的伏军,有何困难?
故巴特鲁奉旨颁布各军行动之后,熊王命令各部将马匹统交赤军督佐杨沂辖领,并命之速领兵三千护送马匹至下阙城。
当天,熊军数支骑旅解鞍下马,步行进入棘里丛林、丘陵地区,开始了围剿伏氏军的行动。
翌日晨。
狼烟谷伏氏军大寨。
谷外长松落落,延绵直到崖边。谷侧陡壁之上,厥草依依,藤蔓缠绕,间有紫色野花点缀其中,仿佛在向季节挑战。
伏氏大军屯扎所在,并无多少平整之地,因而稍有可供一人坐卧之处,便有军士铺以褥草、盖以甲衣,露天而眠。放眼望去,人头攒动,有睡有醒,睡着的头枕戈矛,醒着的巡哨、用饭,皆盔靡甲裂、衣衫褴褛,根本不象一支常胜之军。
吕澍、蒋毅军令如山,凡在棘里燃火者斩无赦,这些天即使谷中屯满粮谷,将士们也只能生食,连上将亦不敢违背。
天焦越骑校尉颍阴侯霍廷立丘陵之上,遥望远处朝阳升起,笑道:“蒋大人,霍某常自诩用兵,然比之贤弟,却是大大弗如,勿论说吕大将军了。”
蒋毅笑道:“霍校尉这样说,令小弟惭愧。大将军治军严整,常说‘率兵者身受其律’,就是我等违矩犯纪,也是决不轻恕的。故而我伏氏军士个个遵号令、明军纪、令行禁止,此亦非小弟之所能也。”
霍廷敛容叹息道:“吕大将军盖世之才。当初武城公主抗旨逃婚,京畿震动,大家都想看看吕澍是何人也,某却未料他是如此才俊啊!”
蒋毅呵呵笑道:“闻说将军有虎子名彪,与武城公主同时学艺,情深密好,不知是否?”
霍廷十分粗糙的老脸上竟也一红,连忙摆摆手道:“此皆旁人之言也,小犬年纪尚在公主之下,况且门仕低微,如何般配?霍某之见,恐怕也只上大将军项冀子安、宗正卫鉴子奂才是真正文武皆备之俊杰呢。”
蒋毅笑道:“霍兄何须谦逊。谁不知武城公主独拜于将军门下学习马战,此等殊荣,恐怕在我朝亦未有也。”
霍廷不无得意地道:“某实羞忝薄名,还蒙公主抬举,举迁之时得赐霍某全家一块金匾,亲书‘师恩’二字,且不说卫鉴之子方在帐下供职,某还收了二三十位王戚子弟呢。”
蒋毅拱手大笑,“如此须恭喜霍校尉!”稍稍正容,再道:“其实依兄之武功,委于区区校尉实在是屈才之至,昨日霍兄力战赤军副统领嗄特尔,神乎其技,皆以为非常,众军无不心仰呢。”
这一席话不但未令霍廷见悦,反见其苦笑道:“蒋大人过赞了。霍某败军之将,自知其罪,此次抖擞余勇,只求能弥补过错,勿令陛下见责也就万幸了!”
蒋毅忙安慰道:“霍兄何必讲出如此话来,今朝但依大将军之计谋,必定成就大事,校尉将功比过,反多建树。”
霍廷微微点头,道:“但愿如此罢!愚兄正欲向贤弟请教熊军动向。”
蒋毅笑道:“霍兄怎说得如此生分,吕大将军再三叮嘱,切莫令霍兄袖手,敕此军你我共属,怎么霍兄还待推辞不成?”
霍廷自然知道吕澍通令军中之事,如今见蒋毅重新提起,心头一暖,拉住他的手,便说不出话来。
两人正自谈论间,越骑校尉丞卫奂、参军黄珉、伏氏裨将军刘敢、参军王博等上前拜见。卫奂老远喊道:“将军,熊军分兵三路深入棘里而来,前锋已离狼烟谷甚近了!”
霍廷眉头一皱,道:“详细说来,并报于蒋大人。”
卫奂恍然,朝蒋毅深施礼数,这才小心地道:“二位将军,熊王全营出动,意图剿灭我师,时下一路搜寻而来,以烟为号互递讯息,现已离狼烟谷不足二十里。”
伏氏参军王博道:“此乃最近所得消息。熊王此举,不但欲图全灭我部,更可大获粮秣之资,故而用心险恶。”
卫奂道:“熊军弃马从步,恐怕已下定决心,要与我硬拼!”
霍廷冷哼一声,未加置词。蒋毅沉吟道:“看来大将军要我等不得燃火,甚有道理,此处虽极难寻找,但若烟起,必为贼所察,再加暗中包围,我等必死无疑。如今该依大将军所授计策,依次施行罢。”
霍廷犹疑地道:“吕大将军所言,在于敌分部深入,可先以粮秣诱之,再寻歼灭。如今熊军倾巢而来,环环相顾,再用此计似多不妥。”
蒋毅想了想,慢慢颔首道:“不错,原本大将军并未想到熊军会不顾追师,诸军同来,他令我等便宜行事,也有随机应变之意。倘此时再不善加变化,仍施原计,反而为敌所趁。”
霍廷拈须道:“某倒有一计,还待与蒋大人商榷。”
蒋毅喜道:“霍兄计将安出?末将洗耳恭听。”
黄昏。
赤军主阵。
原本持刀纵马、意气风发、如万壑奔流般的骑兵,如今却以步行逾越无可计数的丛林和高峻丘陵,艰难跋涉,二天方才向棘里深处推进了三十里不到。各营兵士都大有怨言。
熊王命令各队仔细找寻伏军修筑的秘密粮道,然而收获渺茫。曾与蒋毅军会战的嗄特尔、杨雄等竟然也辨认不出伏军是从何处退往棘里的。
自然,伏军当初也曾有过开道之事,为将辎重运往狼烟谷,所费人力无可计算。然而近日来,伏军加意对粮道进行掩蔽,在重重林间要想找其踪迹,恐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然而熊军发现狼烟谷也正在此时。遥对晚霞遮空之所在,大部哨卒都毫无二致地看到烟尘腾空的壮观场面,此正是伏军屯粮的方向!
熊威王杨烈即刻命全军加速通过丛林,“先与伏氏军交手者受上赏”。
赶到狼烟谷附近,熊军将士皆颇有“柳暗花明”之慨,颀松顽石、疏林秘道,和着轻风徐来,真正藏兵至好处也。如今,火烟腾空,噼啪之声不绝于耳,风中亦混杂着焦米味道,是伏军在烧粮呢!
黄军、白军先驰入谷中,奋力扑火。而熊王亦督率赤军等咬尾赶入。
谷中狼籍一片、大火熊熊,车辆尽被劈毁而作柴薪,粮袋多半着火。熊王大恨,顿足道:“蒋毅小儿,竟敢毁我军粮,本王怎能饶他?”
救火的众熊营士兵早已饥肠辘辘,闻得米香,也不管生熟,抄起大口吞咽。全军乱作一团。
赤军嗄特尔、白军吉尔奥等见状大呼:“先行扑火,再行分粮,敢逾令者杀无赦!”
熊王叹息道:“本王出兵以来,号令严明,何时见过此般情状?伏氏小儿,太过恶毒!”
赞机巴特鲁道:“大王说得不错,伏氏顽狡,剿杀必矣。伏军狼奔犬突,亡命棘里,今又惧大王三路来剿,终于吓得弃粮而逃,大王料事如神,臣等佩服!”
军曹御属庞清连忙附和。熊王哈哈大笑,道:“本王如今夺回粮草,当设宴同庆!”
与此同时。
广阳郡官道。
赤军督佐杨沂负责押运各部马匹,并被委以囚押曾忠回曹国之使命。
曾忠原乃熊军军师,长丰之战后遭庞清等诬陷,为熊王软禁至今。杨沂常在熊王身边,自知其能耐,故而只命军士好好看守囚车,并未加以为难。
此时天色将昏,杨沂得到小校禀报,驰马来见曾忠。
囚车之中,曾忠早失去往日容光,披头散发,遍身灰垢,面颊明显瘦削。见到杨沂,微微笑道:“督佐大人,曾忠拜见。”
杨沂心头莫名涌起一种伤感,淡淡道:“不必。军师身份尚在,如此自显卑下又何必呢。”
曾忠自嘲地一笑,道:“在下这样惯了,也不顾忌什么,督佐大人乃熊国战士,而我只是区区外族降民。”
杨沂摇了摇头,避开话头道:“军师见召,有何事吗?”
曾忠微笑道:“督佐大人,在下有一言相告。大王未明敌情,贸然而入棘里,窃以为其必败也。督佐若愿立大功,便于此将兵火速南下,诈称四向军往援,即可惊走敌兵,若再迟过几日,大王恐怕有性命之危呀!”
杨沂心中一震,故作镇静地道:“一派胡言!我王十数万军,对付区区逃贼,那还不易如反掌,何来大败?”
曾忠大笑,眼光之中尽是无奈之意,道:“此天意也。督佐大人以为,这棘里山高林密,且正值秋爽,若是伏击,该用什么最好?”
杨沂的眼光不期然随着他的手指往天边望去,落霞绚丽,孤雁西回,暮色中沉沉穆穆,顿令人心绪沉寂,隐有不安。
杨沂摇摇头道:“末将不知。”
曾忠眼神中闪现出讥笑之色,也不知是笑杨沂还是在笑熊王,“火!”
杨沂顿时呆住。曾忠冷冷地道:“伏军故意将粮草藏入棘里,且令我觉察,根本就是引诱之计。大王贪功,又企以一战而定蒋毅所部,谈何容易?敌营中有能人异士,常出妙策,屡败我军,大王不知小心,反被激怒,败亡之道也!依在下看来,大王夺回粮草之日,也就是伏氏军施计之时了!”
杨沂并非蛮夫,常年征战亦使他具备一定经验,闻听曾忠之言,醍醐灌顶,顿感事态严重。忙下马致礼,恭敬地道:“军师,可有破敌之策?”
曾忠摇了摇头,叹道:“大王不察忠言,却受庞清等人盅惑,如今哪能再想得出什么破敌之计?督佐大人但依我意,速速挥兵接应大王,且须大造声势,应还能保得大王之性命。”
杨沂犹豫道:“大王命我护送军马至下阙,抗令不遵可是斩首之罪。”
曾忠笑道:“此事在下义不容辞。”
杨沂一怔,随即心道:大王也并未将军师削职治罪,只是暂有猜忌罢了,此次军师献策若果有效用,便是大功,此时便送他个人情也无妨。点头道:“那便有劳军师。末将调拨精骑二百,不知是否够了?”
曾忠道:“不过运送马匹罢了,五十名得力骑兵足矣!”
杨沂心中疑虑尽去,赶忙命从人开槛放人,拜道:“军师切须小心留意,马匹若有闪失,末将可担当不起。”
两人又自议论了片刻,杨沂这才径率部驰往棘里而去。
(第九节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秋九月庚午。
四更。
经过整夜的喧闹欢腾,熊军各营饱餐痛饮,快乐非凡。熊王御帐还举行了规模盛大的饮宴会,直至二更天方止。
疲累之极的熊兵沉沉睡去,甚至连巡哨戍卒也不见多少。
此时,帐支谷外的大洪军副统领彼特森忽地汗湿而醒,翻身坐起,却惊见帐外通红一片,时有噼啵声与树木倒地时的响动,令他醉酒的头脑猛然间清醒过来。
彼特森不及穿上衣服,赤脚奔出帐外,火!四周都是火!燃得山谷间如同白昼一般,缓缓往熊军营辕逼来。彼特森大声喊叫,又寻了支号角猛力吹响。
稍顷,大洪军统领波亚利穿戴出帐,见状大声命令所部战士先援大王!
而山谷之中,此际早已乱成一片。不知道多少野草干柴,趁着夜幕之时,被伏氏军丢进谷中,火光迸溅,热浪滚滚,熊熊大火已在战士睡梦中疯狂地蔓延起来。
而熊王御帐,因曾劈斫树木,夯筑平地而幸免于难。然威王杨烈被侍卫救出帐外,却也发出无力的叹息。秋日干燥,林木易燃,又是多山多树之地,故而燃烧起来,势成燎原,幸好此晚无风,少数赤军战士往空地处突来,虽疼得在地上打滚,却仍可免一死。
不光赤军,各军各营皆为大火包围。伏军点燃狼烟谷的粮秣,用的是十分小心的手法,并未给熊军以火的警示。虽谷中无太多易燃之物,却是有浓烟熏燎之厄,熊军兵士能躲过明火,却泰半为烟尘所害,死伤无数。
一时,谷中如同炼狱一般,无数人影在挣扎呼救,惨叫声、滚爬声和仆地声此起彼伏。
熊威王杨烈正无处可去之时,忽闻有人远远大嚷救火,紧接着数百军士手执多叶大枝,奋力扑打,从谷外杀开血路,前来援救。为首一将,正是大洪军统领波亚利。
杨烈自觉有望,脱口叫道:“勇士英魂永随大洪军!”
波亚利得闻杨烈祷词,心中感动,道:“大王休慌,波亚利前来救驾!”
火势忽地燎起,大洪军军士在前者顿时倒了大片。波亚利急命后队以重衣遮裹口鼻,重新突破。
而剩下在谷中挣命者,无一例外地被烈焰吞没。青熊军、翼蛇军大部驻扎树木最盛之处,此时陷入绝境,呼号呐喊,却无人敢应。
大洪军副统领彼特森拼出死力,总算救出翼蛇军正副统领、猛象军统领杨泰三人,皆是满目疮夷,不忍目睹。
少部青熊军战士也脱出火狱,独不见其统领鄂吉、副统领杨五。而黄军、白军更是死伤难计,除统领各整少许残兵之外,再无部下。
大洪军统领估计火势,命令东撤。此时燎原的大火筑起丈高火墙,如同猛兽般从四下扑来,熊兵哭喊祈祷之声愈发刺耳。往东突围的熊军残部,在波亚利等勉强支撑下,蒙住头脸,在残枝败木中跌跌撞撞,拼命地寻找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