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氏军没命价逃跑,于路所弃,明晃晃皆有细软,至于兵器盾牌铠甲之类,更是无以计数。熊军叫嚷着前进,又不住地下马捡拾金银,阵势顿时乱了不少。
追了半晌,吉斯托尔泰眼见前方林木稀疏,更是大喜,道路折转,便见伏军向一山坳奔逃,反而远了。
吉斯托尔泰不禁提气吼道:“众军听着,谁再下马拾物,斩无赦!给我先追败敌,活捉蒋毅!”
熊军令行如山,虽乱哄哄了一阵,但都不敢再违将令,纵马狂追,亦随伏军进入坳地。
玄军副统领戈纳压阵,眼见转过山脚,却不见了敌人,心叫不妙,赶忙大呼止步!吉斯托尔泰兀自率军穷追,却哪里止得住了?
霎时间,戈纳所率后军也察觉不妙,惊呼起来。只见两边山坳上突地出现无数兵马,棘木檑石如雨点般落下,砸死不少骑兵。稍来得及躲闪的,无法后退,只能拼命前奔,眼睁睁地看着归路被阻。
戈纳勒马定神,强自镇静。而前队吉斯托尔泰发觉不妥之时,已自进入一个封闭无路的山坳之中。待要传令后撤,整支大军却仍保持惯性地挤冲过来,人喊马嘶,阵形杂乱不堪。
稍顷,三声鼓响,熊军受惊般四下观望。原来此地山坳的坡度不大,然骑马决难前行。吉斯托尔泰方待命令弃马,由左右冲占高处,坡顶忽地现出伏氏军旗,方才还“亡命奔逃”的蒋毅提枪下指,笑道:“吉斯托尔泰,早早投降,可免一死!”
玄军统领切齿道:“我当生撕汝辈!”
蒋毅冷哼一声,右手虚指向前,伏军顿时叫嚣起来。潜意识中,他们何尝有降虏之念?只待将军行令,便可将这些残杀了下阙城五百弟兄的死敌毁于一旦。此时得闻贼言猖獗,尽皆号叫起来。霎那间,山体震动轰荡,两坳坡上,早被伐倒的巨木随矢石飞跃跌宕而下,粗逾合抱的木头增速滚动,皮开汁绽,上缠的藤蔓枝叉宛如被疾驰的车轮搅住,扬起阵阵尘土。熊军士兵无不吓得大嚷。
粗木巨石一落,玄军士卒只恨奔逃无路,登时死伤无数。哀嚎惨呼呻吟之声,响彻坳谷。戈纳机警地避过几块巨石,爱马却为击倒。回头望时,吉斯托尔泰兀自高喊指挥士兵冲锋,唤之不得,戈纳只得含泪冒死冲向坳口,率数十残兵越堑而逃。
吉斯托尔泰天生勇力,手挥巨斧劈斫,冲在最前,待矢石渐稀,手下居然还有数千部伍。狂吼道:“冲上去——冲上去便有活路!”
惊魂不定的玄军战士无一不身上受伤,闻听此言,勉强找寻兵器,欲死战脱身。忽地,两侧高坡上鼓声震天,无数弓箭手缓缓在坡顶出现,张弓瞄准!
伏军中有人沉声叫道:“投降免死!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谷中熊兵面面相觑,皆不由自主地弃下兵刃,纷纷伏地叩头,大叫投降。
吉斯托尔泰大怒,手刃两名投降的偏将,然而乞降者越来越多,他的大叫大嚷,又有谁听得进去?
玄军统领眼见属下无一存心再战,瞠目暴喝一声,提斧在手,往山头直冲过去!
伏军万箭齐发,顿将之射得如同刺猬一般。吉斯托尔泰挣扎着又冲两步,这才轰然倒地,长斧犹自紧握。熊军的一员虎将,命殒疆场。
一个多时辰之后,伏氏军打扫完战场,熊军降俘被缚住次弟离开。蒋毅立于山前观看,忽道:“似玄军副统领名戈纳者未至。”
傅宪道:“大人早已将刘敢等派往谷外埋伏,来一个便活捉一个。在下以为此人必遭擒获,蒋大人且放心罢!”
蒋毅喟然叹息,朝吕澍深深施礼,“非末将自谦,比之将军,若萤虫之光媲于皓月者也!将军奇策迭出,令敌防不胜防,终至全胜,末将佩服!”
吕澍扶起他,笑道:“子坚兄谬赞。澍这些计谋,也有子坚兄与傅兄的功劳,怎能都归于吾的头上?”
傅宪笑道:“在下不敢掠人之美,将军宏才高义,傅宪领教。”
越骑校尉霍廷出袭赤军大营获胜,三百勇士居然无一伤亡,立刻大大振奋了士气。熊威王杨烈老羞成怒,挥军猛攻四日,顽强的越骑营军卒倚城作战,死守不退,终于没让优势的敌军前进半步。
而此时的熊军主营,却陷入一片惶恐和不安之中。东出固林的翼蛇军与猛象军在围城数日后,遭到天焦上军大将军项冀所部攻击,未曾防备的两军丧失主动,死伤几达半数,殿后的猛象军统领、勇士杨泰重伤,副统领莫根特饮刀身亡。如今,项冀督率大将军营与左、右羽林都骑军分兵两路杀来,已将至黔州境内。
威王杨烈急令遣使晓谕坐镇长丰的黄军统领格兰休斯率兵来援,一面大召百官帐中会商。
杨烈颓唐地倒坐在虎皮椅中,各将领、官员皆默默无声,头也不敢抬起。熊威王以手支额,不胜愁烦,心道:伏氏蒋毅这般后患未除,却又多了项冀这样强劲的对手,本王此次尽起举国之兵南下,浩浩荡荡,怎地却这般不走运!
良久,稍叹了口气,沉声道:“庞清,本王来攻长陵之时,汝极言天焦军须数月方可至,如今怎么项冀说来就来了!”
庞清连忙跪倒,道:“臣料敌失误,愿受处分。不过项冀此来,乃是轻率之举,大王以奇策应对,未必没有全胜的可能。”
杨烈轻哼一声,以手示意他继续说。庞清道:“天焦军自发邱都,国内空虚。据报项冀所督大将军营八万,左、右羽林都骑军各二万,合十二万人,可谓倾巢出动。大王试想,若我出兵绕过黔州奉节、白池二县,出奇兵渡河而至邱都城下,卫召会以何面目呢?”
杨烈冷哼道:“十数万敌军来势汹汹,本王尚要分兵奇袭邱都,如何为之?”
庞清压低了声音道:“大王可先佯从长陵撤围,徐徐北还,霍廷等必衔尾来追;那时与黄军左右突击,无有不尽全功者也!凭长陵之固,嗄特尔将军之勇,凡五千精兵坚守旬月,应无大碍。那时大王早已声东击西,取了贼军的王城了!”
杨烈思忖片刻,也觉有理。道:“只是目下兵微,于战不利,本王欲撤回西讨蒋毅之二军,不知将佐之见何如?”
庞清断然摇头,谏道:“伏军于我乃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可不除。大王宽心,只消取得长陵,凭赤军多年征战之精骑,对付天焦诸营,不是轻易之事吗?”
杨烈举棋不定,环顾帐内众将。军曹左史巴特鲁跨上一步,躬身道:“大王,庞将佐所言极是!项冀弃都城于不顾,全军西来,大王正好得竞全功!占了邱都,则北取固林,南望焦原,天焦势崩,大王乃将建百世之业也!”
熊王称善,沉吟间正欲传令。忽地,大帐之外一阵喧嚣,熊王赤军督佐(指挥五千人,秩位在中尉之上)杨沂神色不属地奔进帐来,喘息跪倒道:“禀报大王,玄军在下阙以北遭伏军攻击,全军覆没!统领勇士吉斯托尔泰大人阵亡!”声音已自呜咽。
熊威王胡须颤动,眼睛霎那间变得呆滞,听得两遍,方明其意。喃喃良久道:“什么?”突地喉头一咸,往后便倒。
众将慌忙救起,皆喊大王保重!原来玄军统领吉斯托尔泰虽名义上是其族长老昆吾的儿子,实际却是杨烈母亲过继给别家的后代。当年杨烈微时,其母在族中地位尚不如一介民妇,养有六女四男,无法维持,只得将杨烈幼弟送人。杨烈继位为王,虽未公开此事,但国中知者仍是不乏,不过瞒着吉斯托尔泰一人而已。
此事威王少时便知,及长更常与吉斯托尔泰于各族游历,情深密好,甚于兄弟。如今得闻噩耗,如五雷轰顶,顿时吐血晕厥,人事不知。
众急传军中巫医施救,各个垂泪相陪。庞清等眼见大王如此,更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忍不住切齿痛骂蒋毅、伏氏军不止。
八月庚申。
下阙城外。
探得白军根本未至城下,蒋毅、傅宪等皆感迷惑。
按理白军应在更早时便至下阙了。吕澍全歼玄军后,挟胜勇火速穿插棘里,绕至白军必经之后路,意图伏击。然而,探马接连来报,城中城外竟全无白军踪迹。
蒋毅道:“早先得报并降俘口中询问得知,白军确是与玄军同发下阙而来,计算日子,该早至数日了才对。”
吕澍以拳轻摩鼻下,沉吟道:“难道白军已知玄军惨败之事,而顺下阙往南去援了吗?抑或熊王以他事急召?”
傅宪道:“下阙民军并未再见熊人,想来白军必未至也。在下以为多半乃熊王以急事见召,想必邱都戍卒已赴黔州。”
吕澍容色稍霁,笑道:“尝闻天焦项冀有奇名,声望尤甚于卫尉。炀帝时天焦南六郡叛乱,贼势难治,而其指挥若定,一举平叛,称大功而拜为诸将之首,无有异议。其战黄野、汕阳,以少胜多;其战漭河,神兵突降,如雷霆贯耳;其攻下勺、杜邑,围迫施威,令贼不战而降。屡克险难,功威赫赫,却又不居功自傲,故深达上意。想来此人必倾力来守黔州,熊王这才积极调兵,好做准备。”
傅宪拜道:“将军身处奎城,却广知博闻。傅某佩服!”
蒋毅亦对此论又惊又喜,也连连点头。他常自以多闻“福康六杰”种种,到如今方晓只知皮毛。反观大将军吕澍,却可说对天焦人物异常透彻。
吕澍摇摇手道:“惭愧惭愧,此乃夫人所言也。”
他口中的“夫人”,正是当初为其所动,远赴昂州的天焦武城公主单勰。如今他们已是明媒正娶,拜过堂成过亲的夫妻了。
蒋、傅二人这才了然,想当年单勰作为“吴四贤”之首的天焦魏悝门生,项冀、段煨等人皆是同门,自然深知其详,众人相顾微笑。
吕澍笑了笑,不由得又敛容轻轻叹息一声。傅宪深知其意,道:“将军不必挂念,奎城虽整饬初定,夫人却应游刃有余。有尚书令玉大人、天关营卓将军等从旁相助,事岂有不成乎?”
吕澍点点头,不无惆怅地道:“傅兄知吾。当初吾常在奎城,而公主在昂,所经年载,未有名份,实在是委曲了她。此后大婚未足三月,便又远离,心头常有相思莫名呢!”
傅宪、蒋毅见将军毫不见外,得闻私语,皆面面相觑,心存感念。
吕澍回过神来,呵呵笑道:“不谈这些!子坚兄,近来我军苦劳,未曾休整,不如先据下阙,调整休兵,不知兄意何如?”
蒋毅抱拳道:“自当奉大将军安排!”
傅宪轻轻上前一步,躬身谏道:“此间整备似未可也。将军,在下以为熊兵既有他谋,更该及时出兵以助,不然两军各自为战,难以全力,仍颇危贻。”
吕澍叹道:“傅兄说得不错啊!只是我军久在山岳泽野,早已是衣甲残破、疲惫不堪了,若再行其事,未免于士气有损。”
傅宪摇了摇头,毫不动摇地再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战况正在胶着之时,更是半分懈怠不得,在下极谏大将军应以此为重,不可轻滋骄气啊!”
吕澍微微蹙眉,而蒋毅则心虚地摆摆手,意之“勿可多言”,傅宪只是恍作未见。
沉默良久,吕澍轻轻叹道:“傅兄率直人也,澍要多谢足下指正,此事就依汝议罢!子坚兄,今日休息,明日出发!不知还有什么问题?”
待傅宪走后,蒋毅小心地道:“傅宪乡野鄙夫,不知轻重,将军万勿见怪。”
吕澍摇头道:“傅宪乃成大事之辈也,观吾此次出兵,杀敌几有数万,而伤亡不过千数,其功至伟!况其军才不世,吾能屈之,是吾之幸也!”
蒋毅见将军并未动怒,心下稍安,连声称是道:“将军如此大量,末将感沛不已!”
恒帝福康十一年秋八月戊辰。
此日熊子国黄军五万、白军四万骑兵与长陵城中赤军遥相呼应,夹击天焦围城部队,所获颇丰。
上军大将军武安侯项冀拔营退至碣门,虽败不乱,仍锁住熊王东进之路。
此前数日,熊威王杨烈依庞清之计,佯走长丰,霍廷率部追击陷入重围,吃了大亏,不但部伍精锐损失甚多,且为敌攻占长陵,幸得伏氏蒋毅神兵突降,率部来援,越骑营残部这才冲出包围,逃进棘里地区。
得胜的熊军不及追剿,兵分三路。一路拔下长陵、修葺备战,另两路越过奉节、白池两县,向邱都迂回前进。项冀遣兵争城,未下,其后总兵再攻,而黄军恰于此时赶到,前后夹击,故而再胜一场。
长陵城都衙。
巳时。
入城后熊军不及劫掠,此际打了胜仗,哪还有所忌惮?街头巷尾,欢呼叫嚣声、撕扯打闹声一阵阵地传入军议大厅。
熊威王在天焦境中大宴群臣,可算是破天荒第一回。将佐庞清、军曹左史巴特鲁、帐前勇士杨雄、摩恩利儿、杨啸、菲尔吉斯、黄军统领格兰休斯、白军统领吉尔奥、副统领归那、猛象军统领勇士杨泰、大洪军统领波亚利、副统领彼特森、青熊军统领鄂吉、副统领杨五、翼蛇军统领马蒂那尔、副统领奥斯蒂那尔等皆奉诏参会。席间推杯换盏、吆五行六不一而足。庞清等更谀词媚上,歌功颂德,听得杨烈双目微闭,连连颔首。
青熊军统领鄂吉一抹胡须上之酒珠,起身先发出一阵震天般大笑,这才道:“大王亲起御前精兵,冲垮天焦大阵,那阵子真是威风凛凛,可惜臣驻守城中未得出战,真是心痒难搔!”
杨烈听得淡淡一笑。黄军统领格兰休斯道:“早知鄂统领如此好战,兄弟该将此役拱手让出,以长统领之功,哈哈!”
鄂吉老于世故,那里听不出对方讥嘲之意,脸色不变,躬身笑道:“格兰大人御众有方,谁人不知?此战大胜天焦诸将之首项冀,更长我军士气!鄂某正欲表钦佩之词呢!”
众人大笑。格兰休斯抱拳,哈哈笑道:“鄂统领过奖,这都是大王武功,臣等哪里来的功劳?”
庞清赞道:“格兰统领说得好。大王用兵向以迅猛见长,此次突击敌营,折损极少,顷刻间那项冀便抵御不住,狼狈逃窜,当无愧于神武之誉呀!”
众将见此连忙各献美言,熊威王杨烈志得意满地连连摆手,道:“此次幸获小胜罢了,不过险些能擒获敌方大将霍廷,此乃将佐之功啊!本王之入肃州,多为谗言所惑,故未见寸功,反折兵马。庞清、巴特鲁二人忠勇贤良,所进无不切合军机,此次本王要给予重赏!传,各加官三级,赐金银百镒、美女十名!”
庞清等连忙下座谢恩,诸将称羡赞叹不已。座中唯杨雄暗暗思忖,心道:曾军师所谏,难道殊非好策?大王有奇才而不知用,反信奸佞之言,囚禁军师,唉,此后只怕未必有今日的好运气了!
论功行赏之后,熊王又颇为不悦地问起白军统领为何迟迟不达下阙,反而中途撤军。吉尔奥起身小心地道:“臣得闻探马报说项冀出兵固林之事,心忧如焚,故而驻于长丰数日,观察动静。其后大王临险,臣更无他念,急急撤军来援,违犯军令之事,还请大王治罪!”
杨烈沉吟半晌,道:“是时项冀大军十二万,若无卿家支援,只黄军一部,怕很难见功!违纪之罪,本王便不予追究了。”
吉尔奥叩首道:“大王恩典!”恭敬退下。心中却大叫好险,忖道:军师言我一旦出兵,必败伏氏军手,不如静观其变,如今却在玄军身上应验了!军师令我保住族中精脉,未致折损,此战归国倒要为他好好美言几句!
原来吉尔奥尝与曾忠友善,两人多有往来。故熊王虽将曾忠囚禁,他仍能时时探得军情与风声。后与秘会,谈到出兵下阙之事,曾忠以为大军分兵不利,再者伏军狡诡如斯,必不能胜也,不如避之。吉尔奥照办,果然逃过一劫,这恐怕也是智者如吕澍、傅宪等人所预料不到的。
待此事终毕,赤军督佐杨沂上前禀道:“大王,近收到朝宗消息,御弟率军与天焦恒帝对决,不分胜负,眼下军势稍衰,退于边境那飞城,以防贼子来攻。御弟闻听大王前次失利,请调四向军南下,并欲率部西援。”
杨烈微微冷哼一声,新任军曹御属(掌顾问应对,次于军师)庞清忙道:“启禀大王,臣以为四向军负责后方,且兵力略次,应按部就班、积极募兵,而实不宜再南调肃州,以免后方空虚。至于御弟西援之意,臣以为在朝宗未拔,不能全据行西、廊后两郡之前,六兽军应以守御为先、蓄势待发,而不应擅离,大王应立即下诏,打消御弟此念。”
新任赞机(掌军议机密之事,职在军师、军曹御属之下)巴特鲁道:“如今大王大胜,不多日便可拔邱都,撼动卫召立身之基,倾天之功也!若论及施援,恐怕太过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