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陵令陈矫、越骑校尉丞卫奂等闻得号令,纷纷往东城楼赶去。
霍廷神色肃然,紧捏剑把,立于垣垛之上。夕阳垂掠,映得他身形愈发壮硕英武,令人不敢仰视。众人远远躬身称名,未敢轻言。
霍廷貌相令人不敢恭维,眼神虽十分锐利,但面上尽是斑斑点点,更有一条五寸长疤从眉心掠过左边眼睑,直至脸颊,初见必令人吃惊。朗声道:“本将召各位前来,想必大家都已知道,熊王杨烈正遣军往攻固林。”
长陵令陈矫拈须蹙眉道:“老夫略有所闻。固林乃黔州郡最大粮仓,又是焦水以北之重镇,此地一失,邱都顿丧西北门户,岌岌堪危啊。”
霍廷微微颔首,道:“然也。本将命各位轮流驻防,以备敌袭,而今日熊军竟未攻城,可以预想,他们必是因固林城坚难下分兵增援,故对长陵围而不取。”
众将诺诺。越骑校尉丞卫奂道:“敌军有四色、四神军数十万众,固林却并无多少守兵,将军是否该遣军应援呢?”
卫奂,宗正竞陵侯卫鉴子,与霍廷子彪乃同窗好友,师从岷州张慧与中郎将徐受。张慧在福康初年为弘安太守,因反对恒帝废郝太后之事而免,当时同遭罢黜、左迁者数十人,成为恒帝执政初年最为轰动的大事。
郝太后者,天焦炀帝夫人,生安平、顺惠公主,恒帝是炀帝侧妃戴氏子。郝后曾因戴妃产子而妒,派人毒杀了她。待恒帝终于掌握政权后,第一件事便是废掉郝太后,并发誓“永不相见”。张慧因数上表章,文辞激烈,惹恼皇帝,故被贬为小吏,乃挂印弃官而去。慧名著朝野,以“博识广闻、能言善辩”而称,位列学士之首。
卫奂文武双全,年及冠而封骑尉,入左羽林都骑营,旋转都护营军侯,因功而拜越骑校尉丞。当年此人曾因侯门家世,而向武城公主单勰提亲,京畿一带流闻甚广。
霍廷见问,露出一丝苦笑道:“熊军猛攻数日,我军伤亡较大,如今已无力为继,更勿奢论出兵助解固林之围了!长陵亦属要地,我屯军斯处,也有牵制敌人的用意啊!”
卫奂点头称是。忽听城楼下有人朗声道:“死守城池,不过庸人所为尔。熊兵三十万众,再若攻城,将军又能守得几日?”
卫奂大怒道:“是谁放肆胡言?”
长陵令陈矫容色尴尬,长揖谢罪道:“此人乃州别驾魏奇。”
一州之中官职最大的,无疑便是州牧,州牧又称牧伯、牧守、州将,统领全州军、政事务,其下有州丞(边郡为长史),别驾、功曹等职,下辖若干郡,每郡有郡守,郡守亦有自设僚属,同于州牧。别驾者,州牧外出时乘坐主车,他“别驾一车”,即享受副车待遇,故是州中地位较高者。
卫奂得闻更是恼火。霍廷止住他话头,微微一笑道:“既出大言,必有才学!请快快出来相见!”
城楼中转出一人,拱手道:“不才魏奇,参见霍将军、陈大人。”
卫奂哼了一声,道:“以为是谁,区区别驾也敢讥笑陛下亲将么?”
魏奇生得副黑脸,肥肥胖胖且颏下无须,穿着随便,脚上还蹬着副木屐,令人发笑。
此人受到嘲讽也不反驳,笑嘻嘻地道:“熊军并非分兵去取固林,而是另有所谋。将军不知乎?熊军所图非固林,而乃伏氏军也,将军亦不知乎?”
霍廷“啊”地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趋前抱拳道:“其中详情,还待请教足下。”
魏奇连称不敢,微微笑道:“霍将军重视城防,却疏忽了收集情报。伏氏蒋子坚,率军来此已有数月之久,将军却不与联络,难道忘记他们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吗?”
霍廷惭愧地道:“本将初来之时,恰逢熊兵围攻长陵,乃奋而救之,反被困城中。如今势成骑虎,别说联合伏军,就是遣人送信也不得其便啊!”
魏奇笑道:“不才倒是有伏军消息,乃前日其军从城外射来,共有三封。”
霍廷闻言,转首朝卫奂看了一眼,略含责怪之意。卫奂垂下头,心道:奇怪!我部营众昼夜在城上巡视,怎却被此人得到了信件?
魏奇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了过来。霍廷急展开细阅,只见上写:“毅白霍校尉:已取下阙,并掠敌粮辎,幸甚。贼且至也,希将军发神勇之威,遣军为救,则五内感沛也。”
霍廷先喜后忧,道:“原来伏军重新取得了下阙,并阻住从曹境运往肃州之敌粮,其功堪表!不过,取城后却请救于吾,此乃何故也?”
卫奂、陈矫将信阅过。卫奂冷哼道:“截获熊军粮草自然不错,但若死守下阙,无异于死路一条!将军万勿出兵往救。”
霍廷心道我军且在死守长陵,他蒋毅怎又守不得下阙了呢?忽地露出微笑,瞥了他一眼。魏奇见状不由呵呵道:“将军怕也猜出伏军用意了!”
霍廷点了点头,道:“略略忖出一二,还须足下为本将详参!”
魏奇道:“蒋毅此信,其意有三。虽为简赅之言,却甚见其用心。”
不光霍廷,连卫奂、陈矫等也纷纷竖起耳朵来听这个胖子的高论。
魏奇自信满满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其一,蒋毅已知霍将军达,故而欲以合连之势,并肩共战;其二,伏军大胜,必可激励我军;其三,断敌归路,敌必欲夺回,信中言称望假将军之力,实是诱敌之计也。纵观伏氏数战,谋深难测,捭阖间气度非凡,必有高人在旁,又焉肯据城,与贼硬拼乎?各位大人请想,若此信被敌所察,熊人会怎么做?”
众人凝神而思,卫奂突道:“熊兵必以重兵阻我西出,这样也使贼敌难集优势之兵,伏军便或可间行其计了!”
魏奇击掌道:“不错!今有蒋毅这般强助,真我军之福也!霍将军,伏军之请不知将军作何考虑呢?”
霍廷朗声道:“本将自当奉令出兵,佯动西北,以惑敌师!”
众人相互望来,皆是大笑。
(第七节
丑时。
长陵城校场。
从越骑校尉营中挑选出的三百名精锐甲士齐聚场中,臂上皆缠裹白巾。
霍廷跳上土台,举起手中大碗,叫道:“各位,军中按律不得饮酒,不过今日不同,本将先干为敬!今晚奇袭赤军大营,大家都要努力,不济的便醉死沙场罢!”
众人轰笑起来,齐举高酒碗大口饮了,复斟,再饮,随后纷纷将酒具砸落地上。
霍廷慨然道:“我军扼守长陵八日,令敌三十万众未能前进半步,此乃诸位之力也!今敌分兵城下,只遗赤军,是邈视于我也!本将今晚要带领各位,杀进那蛮王寨中,须让他知道孰人才是真英雄!”
甲士们欢呼起来,举臂誓道:“愿为将军死效!”
霍廷眼眶湿润,叫道:“各位皆是我营中虎士,技战过人,今我等偷袭敌营,必欲死战,让熊人也知道知道我天焦骑兵的厉害!”
甲士们齐呼道:“我军必胜!我军必胜——”
四更时分,越骑校尉霍廷率三百甲骑开东门秘密出袭。只见熊军寨中,惟三三两两巡卒守哨,而连栅外鹿角、扎马钉等被悄悄移去,也都慒然不知,看来早以为胜券在握,放松得很。三百精锐,直至寨中方才被人发觉。
霍廷一箭射中望楼中熊兵哨卒,高叫道:“冲锋!”
三百兵马发一声喊,突骑飞抢,往中营冲去。少部复拖尾执火把四下抛散,熊营之中顿时火光四起。
熊威王杨烈为亲兵急急唤起,救出帐外。只听四面杀声此起彼伏,一时竟料不到有多少敌军来袭。只叫道:“快快抵住!将嘎特尔叫来!”
赤军副统领、“伏龙”嘎特尔赤着双脚,身着短褂便匆匆而来,带领二千骑兵将主帐护住。叩首道:“大王,臣护驾来迟,望大王恕罪!”
杨烈心中稍定,远远望去,营中由东而西燃起一条火龙,喊杀惨叫之声不绝于耳。惊疑不定地道:“敌军有多少兵马?”
嗄特尔道:“大王勿惊,即使长陵城越骑营全军出动,也不过数千人罢了!只是他们趁夜偷袭,而我军恰恰疏于防备。”
杨烈摇了摇头,连声长叹。此时,霍廷是部如疯虎出笼一般,冲杀若入无人之境,三百骑士人人争先,在敌营中左冲右突。霍廷更是抖擞出全部家当,以臻至化境的精妙枪法,连杀数将,熊营中一时竟无人能阻其半步。
得到报告,勇士杨雄、赤军中尉韩刚、李巨、关宏、刘戴等皆率己部,乱纷纷地分头截击。
韩刚、关宏乃杨烈攻土益时所获,归降王庭;李巨、刘戴则是熊国最接近中原的龟族之后,因族中缺男,不得已从外掳来与熊女婚配,产子后便从父姓,此俗亦渐为熊国他族模仿。不过这事流传出去,也渐成为各国的笑柄。
杨雄迎住霍廷,以刀对枪大战起来。关宏、刘戴二人更赶来夹攻。一时四骑在火光中来回冲突,拼杀激烈。霍廷的大枪使得如游龙一般,力战三将,毫无惧色,反倒杨雄越战越是心惊,暗暗道:我受封勇士称号,族中罕有对手,如今与人合力,反拿不下一将,此人谓谁?
他恐怕也难以想像,越骑营主将竟会冒险亲身至此。
霍廷也颇显焦燥,忖道:赤军果然不可小觑,年轻小将,竟也如此勇猛,几乎可与徐叔、韩枫之辈相媲。争胜心起,大喝一声,枪枪进逼,不多时便将杨雄杀得手忙脚乱,额上汗出。
三十招一过,杨雄抵敌不住,拨马回逃。关宏兀不知趣,迎上拦截,霍廷心头怒起,挺枪疾刺,正中其喉,顿将之搠落马下。
刘戴大惊,回刀自保;而赶来的韩刚、李巨二人又与之合力,来战霍廷。霍廷奋起精神,战不数合,刺死李巨,再把韩刚打落马下。刘戴慌得拨马就逃,霍廷一声虎吼,竟将他吓得跌下马来,撞地而亡。
原想拼力回救的杨雄见此场面,早已股抖心颤,哪里还敢久留?急令众军阻截,自己则纵马走还,惶惶不安地径退至中军。
熊威王命屯重兵自保,反倒是便宜了天焦人。三百战士越杀越勇,完全冲垮了敌阵,东进西出,杀出重围。城楼上长陵令陈矫见状大喜,喝令打开西门,将勇士们接应进城。
赤军各部损失惨重,被毁损烧焦的营帐触目惊心。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侦知详情的熊威王暴跳如雷,叫来庞清、嗄特尔、杨雄等人厉声训斥,再命传旨各营,卯时之前准备完毕,即日攻城!
御史庞清则深觉此非战机,因大军分兵在外,实力削弱,况且适才听闻霍廷连杀关宏等三人,重伤韩刚,知其勇猛,而熊军则兵无战心,更兼用骑兵攻城,大材小用。但威王执意报复,谁的意见都听不进去。
棘里西南。
八月乙卯。
两万五千名玄军骑兵往下阙方向疾进,道路越走越是难行。
统领吉斯托尔泰脾气暴燥,闻听前队叫苦连天,不禁触动怒火,唤来寻道的中尉问道:“为何众军皆在抱怨?这是走的什么路!”
那中尉低头道:“统领见谅,长陵至下阙的道路因遥远难行,早些年便已荒弃,如今行来,自然有些不便。”
吉斯托尔泰大怒,道:“我军须尽快赶到下阙,勿论何等困难,皆须克服!”
那中尉脸色大变,唯唯诺诺地退下。副统领戈纳劝道:“统领大人,眼前处处山林陡丘,若是有敌军埋伏如何是好?还是快快行军罢!”
吉斯托尔泰深以为然,又命人监督前队从速开道,务必两日内通过林区。沉吟道:“赴战之前,庞大人曾飞书于我,要我严防敌军诡计。此来晓行夜宿,又常于泽旁扎营,左右警惕备战,故而无甚大事。想来伏军驻扎下阙,还不知我进军之事。”
戈纳微微地摇摇头道:“小心些总是好的。统领,我已吩咐多派人手探察,这几日一定要察探出伏军的确切位置。”
吉斯托尔泰颔首不语,两人纵马前行,不过数里,突地前军骑兵从北方飞驰回来,近前勒马大叫道:“统领,北面发现小部军队,打着伏氏旗号!”
吉斯托尔泰冷哼一声,朝戈纳道:“果然来了!”
戈纳点了点头,叫道:“全军整队,叫卡诺彼和潘森中尉各领二千人从左右护翼大军前行!”
骑兵大声称是,打马传令而去。吉斯托尔泰命取兵器,将大斧握在手中上下掂荡几下,嘿然道:“我正欲单挑伏军主将,看他是否称得英雄!”
戈纳闻言笑道:“统领身经百战,所向无敌。除了我族几位伏龙,还有谁堪称对手啊?”
吉斯托尔泰得意地大笑,拍着戈纳的肩道:“不知怎地,发觉敌人后我再无紧张之心,此番定要抓住战机,不能再让伏军逃窜了!”
戈纳心中稍掠过一丝阴影,但见主帅兴致奋发,不便再劝,只得恭敬地道:“属将遵命!”
稍顷两军接战。熊兵阵营兵将威风凛凛,如蜂出巢般的战骑一波波从林中驰出,嘶鸣喊杀、叫嚣狂呼愈烈,反观伏氏军,无不铠靡甲裂,鼓破旗倒,象支逃兵而非战士。
吉斯托尔泰见状,心中更认定伏军远道赶来,疲惫不堪,还未待埋伏,便被己勘破,实在是难得的时机呀!命令冲锋。
戈纳打马赶上,劝道:“统领,莫若先轻兵交锋,以免中了敌人诡计!”
吉斯托尔泰心想也是,哈哈大笑,提斧而前道:“兀那伏氏兵士听着,我乃熊王帐前玄军统领!快快叫那蒋毅出战!”
对面一将纵马而出,叫道:“何劳蒋大人,吾刘敢来会会你这熊贼!”
吉斯托尔泰见来将不过一介年轻人,口出大言,辱骂于己,心头勃然大怒,挥斧出战。两人战不多时,吉斯托尔泰横扫一斧,刘敢举手挥挡,虎口猛震,兵器竟脱手飞出!“啊呀”大叫一声,拨马逃回,吉斯托尔泰急纵马追去。
熊军欢叫起来。忽地伏军阵中又驰出两将,皆使长矛,从左右夹击吉斯托尔泰。玄军统领更不答言,大斧猛力砍下,从容应战。
两将夹攻约二三十合,招式顿时凌乱。吉斯托尔泰斧技得自伏龙霍特真传,又时常与安霍迪卡斯等人切磋较技,战力自非等闲。稍顷,两将败象已定,先后撤退。伏军丢盔弃甲,纷纷逃入林间。
吉斯托尔泰杀得浑身痛快,只待挥军猛追。戈纳急忙拦住他劝道:“统领,穷寇莫追,况且山峻林密,不知其藏身之所,得失难料。请统领下命继续往下阙前进吧!”
吉斯托尔泰忍不住争辩了几句,这才轻哼一声道:“也罢,待到下阙城后,再与力拼不迟!”
熊军前队未走片刻,探马又急急来报,言前道发现蛛丝马迹。戈纳心叫侥幸,吩咐列队,左右详探,不多时,便在林中搜出不少火器和成捆的干柴。玄军两名统领看着,再望望四下里干燥的密林,不由得心头发麻。
吉斯托尔泰轻轻吁了口气道:“还是戈纳将军深谙用兵之理!若适才火起,阻断归路,必有全军覆没之忧。”
戈纳皱眉道:“敌军若来袭时,还要小心些才好!”
玄军统领连连颔首称是,两人跨马前行。
忽地,小校再报有伏军挑战,吉斯托尔泰不禁大怒,“此番定须斩落贼将,以扬我军威!”气昂昂地跨马前进。
伏军在道中排开阵势,两侧皆有弓箭手伏在林间,隐隐有冷光闪动。为首一将,提马持枪,左手抚须,微微含笑道:“哪位是玄军统领?”
吉斯托尔泰见此人气定神闲,没好气地叫道:“本将军就是吉斯托尔泰,兀那贼子,是否伏氏蒋毅?”
对首那人仰天长笑,道:“然也!吉斯将军既知本帅,为何不快快下马投降?”
吉斯托尔泰微微一怔,随后恼怒地道:“无知鼠辈!要我投降,先问问我手中的斧子答不答应!”
熊军士兵齐声大笑。戈纳心中纳闷,暗道蒋毅并不占据优势,为何如此笃定?难道还不曾发觉被我军撤掉了引火之物?
蒋毅突马疾进,挥枪迎上,不多时便与吉斯托尔泰打得难解难分。戈纳一边命令秘密向左右进兵,一边暗自佩服,心道这蒋毅当真了得!与统领交手,竟也能不显败象!
蒋毅边战,边耻笑对手无能,所骂皆轻蔑之词。吉斯托尔泰气得憋足劲力,挥斧猛攻,咬牙切齿,必欲将之切成数段,方消心头之恨。
蒋毅示以力竭,抵挡数招,拨马退开,叫道:“熊贼你中计啦!众军,放火!”
戈纳早派人探察,见有伏氏军卒往林中放火,见火器不见皆没命般奔逃。此际蒋毅一嚷,不禁放下心思,大笑接口道:“统领早就预料到汝等诡计了!还想放火,真是痴人说梦!”
蒋毅见无回报,慌忙环顾左右,伏氏军卒皆流露出惊惧神色。
吉斯托尔泰大喜,挥手道:“众军,活捉蒋毅者,赐金千两,加官三级!”
蒋毅倒提长枪,连声叫撤,伏军兵败如山倒,直往后退去。吉斯托尔泰、戈纳两人挥兵急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