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帝恍然称善。司空魏习道:“老臣属史曹化曾与吕澍交好,言此人智深识远,将才一流,绝非笼中之物。恐有大志,今后还当小心为妙。”
恒帝卫召拈须颔首道:“魏卿之意,朕深明矣,此际便一如伏氏所议,结盟示好,相安无事,待灭了熊国,再作计较!”
骑月城。
在昂州军从平乡胜利还师之后,皇诏很快从奎城下达。先是表彰吕澍、单勰“抚乱平逆、全灭贼旅”之功,增邑各千户。又赐吕澍持节,追前功而拜其母师氏“安平君”,其姊刘敬“和国夫人”、李姬“顺平夫人”号。其兄刘辛除平虏将军,拜樊乡侯。赠单勰“绥远将军”封秩,御赐金印紫绶,秩同上公。敕帅青、铫文广等入典羽林,皆为司马。
年方十岁的伏王单珲自徐鄚之变以来,已无法摆脱骑月侯吕澍的阴影,成了身受控制的傀儡王。尚书令玉况等明为协助理政,实则逐渐架空中枢,使王宫内府徒具其表而已。
不用说,这些诏令正是在“请示”伏王之后,立即下达的。能对边疆战事作出如此迅速反应的,恐怕除了廖廖数人外,连当初闵王也无法做到吧?
吕澍亲来昂州之前,曾指派玉况、单融、刘禹等大起工程水利项目,兴农垦,开荒募民。同时废除“亩钱”等苛捐,对于望海、奔潮二郡,由“十五税一”调整到“三十税一”。即每亩征其三十分之一的收获,大大增加了役民耕作的积极性。
然而,伏氏朝野中旧权族势力仍然巨大,玉况并亲笔书函致大将军吕澍,希望他能尽快还都,“以慑奸贵”。
天尽崖。
吕澍遥指着远处崖下奔腾咆哮的海浪道:“若是征伐土益,或可从海上运送劲兵直达其国,令人全无堤防。想当初前师与天铭有隙,武哀密遣兵船千艘渡海攻之,连取天铭十城。是时天焦正与之相持激烈,天铭自顾不暇,若非其相周贾密遣使修好霸国,猛攻龙鳍,武哀怕果能得逞。”
说罢微微一笑,望向武城公主单勰。此时正值午后,四名女婢手持绛篷,为公主遮蔽阳光。单勰轻摇罗扇,玉容在明媚处更显白晢动人,一颦一笑,都可令人魂飞天外。
见吕澍眼光看来,她轻摇螓首道:“恐怕未必如公子所言。武哀帝发兵天铭,突发奇想,故虽兵进神速,然粮尽草乏,又无陆道补给,勿能久持也。天铭所惊悚者,盖武哀以舟胜兵之策也,不过假以时日,天铭分各郡兵断粮路,坚壁勿战,不与谷粟,前师若不退兵,必全军尽丧。若无霸军攻龙鳍,武哀亦会还师襄泽,其势必也。”
吕澍道:“武哀非愚蠢之人,却未能复用其计,可哀可叹!”
单勰笑道:“公子也非凡愚,怎会不知以舟载运兵甲,耗资巨大,且无充足补给,则只可速决,不可久战。其实若非前师国水军称霸天下,武哀断乎不致想出如此险策!天铭良将、甲士不逊其分毫,前所败者,轻敌故也,后驻山开渠,设弩积石,沿海皆有郡兵屯扎,防备森严。武哀帝空有才略,徒呼奈何?”
吕澍自嘲般地晒然笑起来,摇头道:“在下不及公主辞锋犀利,甘拜下风!公主以为,若征伐土益这等大国,该当如何下手呢?”
武城公主淡淡一笑,道:“土益精于造船,有弥波将军府负责舟士操练、演战,在吴陆之中首屈一指。昂州水师虽有过人之处,无奈士伍弱小,无法并论。故而……公子只能冀望以陆战取胜。”
吕澍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道:“请问公主如何取胜?”
单勰轻描淡写地道:“如北进便可先取唐壶、枣礿二城,据其粮草以为己用,想来土益必全力争。那时,敌若来援,可引重兵先伏德丰,逼其决战。想来王乾不会舍得以焦玄二镇为战场罢?如此,土益军败必矣,而我可再出道皇岭、皋阜,围淄洮,土益可得也!”
吕澍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道:“公主之魄力,吾不如啊!”
单勰眼神闪过他的脸上,小声道:“难道公子只愿和妾谈论这些事情吗?”
吕澍微微一怔。单勰叹道:“公子远赴邱都求亲,剖白赤诚,勰才愿将终生之事相系,如今公子每去经年,又似乎对勰若即若离,到底妾是哪里做错了呢?”
吕澍凝视着她,奇道:“澍怎会……公主多虑了。”
两人默默无言,从天尽崖著名的“风塔”前走下高地,往筑临海边的师府行去。吕澍忽地轻声道:“吕澍对公主之心,决无贰意。自赴天焦得觐公主之时,吾便发下大誓,定当拥美而归,决不轻许他人。”
单勰娇呼一声,转面向他,羞得脸也红了,嗔道:“公子!”
吕澍挥挥手,四名侍婢会意退开。他静静走近单勰身边,道:“如何?”
单勰浑身轻颤,连眼光都不敢抬起看他,“妾,妾很高兴!”
吕澍轻柔地伸出臂膀,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武城公主发出愉悦的呻吟,娇羞地道:“公子!”
吕澍轻嗯一声,鼻间传来她发际若有若无的芳香,忽玩笑般地道:“澍决非正人君子,公主千金贵体,不免要葬送虎口,是否怕了呢?”
单勰微微闭眼,心里已感到幸福无比。轻轻摇头,并不答话。
吕澍轻轻叹了口气,转尔道:“公主跟着我吕澍,聚少离多,有时还须加诸劳苦,怎能无怨啊!吾不能令公主悦而徒添其伤,想来颇有不安。”
单勰喃喃道:“别说了。”一阵心酸,忍不住有种想哭的冲动。
吕澍道:“澍之所以若即若离,非为别事,你我尚未完婚,故而矜持。再说,吾也不能将汝整日带在身边,而令人耻笑啊。”
单勰轻哼道:“谁敢?本公主绝不饶了他!”
吕澍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单勰带着娇羞的笑容看他,眼神中忽地变得迷醉起来。
吕澍忽道:“此番聚后,又定有不少日子不能相见,公主会焦虑吗?”
单勰幽幽道:“怎么不会。妾又当饱尝相思之苦,忍受孤寂折磨。”
吕澍感动地唤了她一声,深深凝视,竟也痴了。
此后将近一年,直至吴历三百五十九年二月壬辰,这对恋人方才成婚。
(第三节
天焦北原郡朝宗城。
天焦与伏氏结盟次年。
吴历三百五十九年四月丁丑。
熊国准备袭击朝宗的消息传来,虎卫将军段煨急遣快马向邱都报急,一面屯积粮秣弩石,准备坚守。
原来,此月以前,五国合盟体系已大体完备。熊威王杨烈顾忌树敌太多,威胁先取曹、孛子、立子三国,迫其议和。恒帝卫召识破其奸,一方面命令朝宗加强防守,另一方面派遣后将军徐叔领兵急援三国。而此时熊国境中草盛马肥,威王杨烈的骑军精猛更似以往,正已迅雷之势,杀奔朝宗而来,大有一举击败天焦,统领各邦之意。
偏将军李玥向段煨禀道:“敌师在熊国境中汇集,前日方在岷地,今前锋已逼近朝宗。”
段煨仔细察看地图,皱眉道:“熊军未发兵往赴三国?”
李玥道:“这倒不曾。据报熊军已遣使胁迫三国不得参与战事。”
段煨道:“熊子有备而来,曹、孛子国皆不在他南下路线之中,其又弱小,故而不战屈人之兵。眼前只须防立子国或被诱降,那么我腹背受敌,可就为难了。”
李玥道:“立子国大将萧静率部往朝宗而来,不知是否有诈。”
段煨凝神片刻,道:“若遣别将,我反倒怀疑了。这萧静却是竭力反对与熊国结好之人,他带兵前来,必非恶意。”
李玥颔首称是,道:“据说土益也遣军而来,领率为历锋将军庄鉴。”
段煨“哦”了一声,露出喜色道:“此人一到,必对我大有裨益!”
李玥不解地道:“闻说此人原职不过骑都尉,此来所率又非土益‘玄铠军’,可见土益王只是勉强为之。难道将军……”
段煨抚须笑道:“庄鉴文韬武略,岂是王乾之流能容得下的?”微微摆手,“再说罢!曹国、孛子未遣军来吗?”
李玥道:“这……倒没有听说。想必是受熊国胁迫,不敢再来。”
段煨哼了一声,道:“近接陛下谕旨,称圣上将起御驾,亲率举国兵北援朝宗,命我坚守不得与战!此役关系重大,能否击败熊子亦在此也。曹、孛子若不奉诏令,在此急迫关头弃友投敌,日后如何灭亡,孰可预料啊!”
李玥诺诺不敢答。段煨又道:“熊国骑师精良,善于猛冲猛打,我军决不能白白消耗。命令各营抢修垒壁,构建战格,多积弓弩,务必挫其锐气!”
李玥高声应命,疾步离去。段煨陷入沉思,暗忖道:熊国惧怕五国会盟,而欲先败我军,取得霸主地位,皇帝却担心五国合击之势不保,御驾亲来督战,此番究竟会鹿死谁手?
与此同时。
天焦南域重镇吴口。
雨。
一彪人马从伏氏国境内急速开来,戍卒急报门尉与南部都尉知晓。
南部都尉闵介,在任十载,为人慎重自持,曾数次击退来犯之敌,颇具威名。他登楼了望,只见细雨之中,那队几有万人的兵马齐整肃然,无丝毫杂乱,主阵后有两枝玄底红字军旗挑出,大绣“蒋”字。
闵介心道了得,高喊道:“来者何人——”
一骑打马而来,在城池前勒马喝道:“伏氏蒋子坚,应天焦皇帝之召,前往朝宗助战!快快开城!”
闵介闻言动容道:“可是虎贲中郎将蒋毅?”
蒋毅哈哈笑道:“不才正是!”
闵介一迭声吩咐开城,亲迎于路,又命在驿馆设宴,便待招呼一行。蒋毅笑道:“多谢兄台美意,只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若早一日赶到朝宗,我等便能多出一份力气。待此战归来,我与兄台再饮罢!”
请教过姓名,蒋毅亦取得通关碟文,带兵急驰而去。闵介正为熊国大举南下而焦虑,又闻曹、孛子有变节之相,心急如焚,如今见伏氏能依约出兵,不禁喜上眉梢,急传快马飞报邱都。
伏氏军行动快捷之极,天焦上军大将军项冀方才收到六百里加急文书,蒋毅部便已距邱都不到百里了。
天焦益都郡逐溪。
大雨。
伏氏兵帐顺高地稳稳地扎成三对梅花阵。主营选择最高处,二面副营向其延伸,以为犄角之势。黑夜之中,灯火犹自不灭,亦毫无喧哗之声。
大帐里,蒋毅恭敬地禀道:“据闻熊国战力分为十八军,各有其名。熊王杨烈所辖曰‘赤军’,兵力五万。其诸亲将部以色为名,曰黄军、白军、玄军;此外尚有四向军,即东军、西军、北军、南军;四神军,即青熊军、大洪军、猛象军、翼蛇军;六兽军,即犬军、兔军、龟军、狸军、鼠军、蝎军。各由部落首领统御,平时耕作畜牧,战时出征。依熊制规定,其国各地皆可由分封首领募军,且兵员不受限制。胜则有赏,分地给粮;败则免职,生杀予夺。故其兵骠猛凶悍,作战不畏死亡,常令敌军胆寒。”
只见一瘦削的汉子思忖地道:“熊国精骑甲天下,登阵冲锋,强袭突击,其为上上之选。然而,骑兵擅战平原,难敌山岳,地形变化,则便无用武之地。单论山岳战技,孰能与我四营相较?”
蒋毅道:“是啊,伏氏争霸百载,南域臣服,士伍之精,士气之盛,无人可及!此次将军亲来指挥,更是胜券在握了!”
帐中坐着的一人洒然站起,蒋毅与那瘦削汉子忙躬身行礼,仿佛此人权威卓著,令人勿敢仰视。
那人笑道:“吾亲来朝宗,正是为了向熊军讨教骑战之法。今后征战四夷,决非总在山岳,若与土益、天焦这类大国厮杀,无骑师协助,怎可取胜呢?”
蒋毅笑道:“大将军深谋远虑。此次出兵,不但令天焦承情,也同时取得了与骑兵对战经验,一石二鸟,果然厉害!”
蒋毅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昂州吕澍无疑。那瘦削的汉子,却是从平乡之战后就一直跟随麾下的大将军丞傅宪。
傅宪见吕澍含笑不答,摸了摸胡须道:“不但如此,还能够顺便探察天焦国内部事务,此乃一箭三雕。”
蒋毅讶然,却似有所悟地皱眉不语。吕澍笑道:“子坚兄不必惊疑,纵然被迫与天焦开战,也是以后之事,目下先要好好准备接战熊师。”
蒋毅称是,道:“蒋毅不才,蒙将军信任,率军北援朝宗。如此重责,蒋毅敢不以身家性命相搏!”
吕澍道:“子坚素有威名于朝,治军严整,这几日吾察看营寨,常以为在卓羽天关营之中,果然是盛名无虚呀。”
卓羽与逃离奎都的莫敌曾被并称为“伏氏二虎”,天关营、氾水营更被誉为“砥石”。吕澍这番赞誉,把蒋毅与卓羽相比,已是极高的评价。
蒋毅又惊又喜,屈身道:“将军高抬!末将当全力以赴,决不辜负将军厚爱!”
吕澍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他退出帐下。转首问道:“傅大人可知吾为何如此褒扬于他?”
傅宪道:“蒋毅素有勇名,然未至卓、莫之境也。大人赞誉之词,必令他生出谨慎之心,不敢松懈。唯有如此,才能应付突发之事而无隐忧啊。”
吕澍笑道:“傅大人真知吾心。熊国精骑飘忽来去,行踪不定,若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恐怕甫一交战,便为折翅。”
傅宪道:“今日得到探报,熊军已近朝宗。但其诸将军部并未出现,仿佛并非主力。”
吕澍深自沉思,命令备图。两人在烛下又细细将朝宗附近形势估量了一番,傅宪抬起头,小心地道:“在下以为,熊军留着后手,目标应非朝宗。”
吕澍不解,道:“朝宗乃天焦北方门户,熊子欲进国中,必以朝宗为凭据,逆焦水而上。朝宗道路打通,则平原千里,再无险隘;取岷州、肃州、交州、司州,易如反掌。”
傅宪道:“恕在下多嘴,熊子进伐朝宗,吴陆震动,恒帝岂能不遣军救急?此处必有恶战也。而熊骑老于冲锋,弱于攻城,此来对敌又是被称作‘六杰’的虎卫将军段煨,甚难逾也。熊军或会寻他路来犯,故攻占朝宗,只不过掩人耳目、制造声势的托辞罢了。”
吕澍猛悟,举烛察看图中朝宗西北、东北两方绵绵延伸的国境。中指轻轻在立子国、曹国、土益北境域的位置弹了几下,神情若有所思。
傅宪微笑道:“大人也在揣测,是否熊军会取道立子罢?”
吕澍颔首。傅宪道:“近闻探报,土益、立子皆有将兵应命而至,立子国所遣,乃镇北将军萧静。此人幼时母为熊骑所掳,父含恨自杀,故对熊国切齿痛恨,每欲思报。尝于北部都尉帐下立功,格杀熊国蝎军副使,威名大振,后奉令驻守北地五年,熊国不敢来袭。以在下看,此人为将,必是立子决心作战,而熊国恰可借籍讨伐。”
吕澍深思地道:“原来如此。熊国若攻伐立子,必长驱直入,那时天焦腹地受创,司州一带皆为战场,纵然取胜也非得伤及筋骨不可。”
傅宪接口道:“不过,熊军若佯出朝宗,其势不能长久。而立子有所防备,偷袭之策绝难实现,故熊军怕也会另寻他路。”
吕澍眉头紧皱,道:“熊军是否佯攻朝宗还很难说,若依汝所言,那熊子国大可洗脱蛮族之名,一跃而成诸侯了呢!”
傅宪知吕澍心生烦燥,不禁狡黠一笑道:“蛮族中亦有智者,当初威王分兵五路南下,中史庞清献策,遂吞并齐国,进伐土益,大人可万万不能小觑啊。”
吕澍凝视图版,半晌不言。
傅宪刚待再行劝说,吕澍忽道:“曹国违背盟誓,定是害怕熊国报复。熊国若能取得曹国之地,则南下天焦,便十分轻易。”
傅宪眼中流露激赏之色,拊掌道:“大人所料不差。曹与天焦之分野,地势广袤,适宜骑兵作战。而此地属天焦肃州,有单越故土长丰,更有焦水以北第一大仓固林,熊国取得斯地,则隔江与邱都相望,朝宗城防虚设,恒帝首尾难顾,其不败无因。”
吕澍连连点头,审慎地道:“若非傅兄提醒,澍险些误了大事!”
傅宪忙道不敢。吕澍摆摆手道:“吾尚有些疑问,还须请教。”
傅宪恭敬地道:“在下洗耳恭听。”
吕澍道:“熊国会否出兵土益?”
傅宪答道:“朝宗天险之利,决非偶然。行西、廊后两郡供应粮草,输送兵甲,至坚之处也。且两郡在天焦东北,郡兵充足,关隘林立,接壤处有土益镇北将军营五万甲士,可谓万无一失。熊军若攻是处,自曝其短,朝宗一旦出兵击其软胁,必败之矣!”
吕澍颔首道:“那熊国若真出兵曹国,不但立子、孛子不会坐视,恒帝更可看出其中端倪,而火速遣军救肃州。傅兄以为,熊军能得逞否?”
傅宪欠身致礼,缓缓道:“在下以为,熊军不费一兵一卒,也勿须惊动立子、孛子,便可全下曹国!”
吕澍惊道:“愿闻其详!”
傅宪露出慎重的态度,道:“熊军战前先胁三国,其中立子居要冲之地,避无所避,自不能委身伺贼,暂且勿论。曹国则食言违诺,又处二强之中,首当其冲,必惧报复,此番不来救援,必定北邀熊国,以绝天焦。若熊国恰于此时假称借道,大人以为,曹王能不应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