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帅青道:“雨军兵马两千驻平乡,此乃我军大忌。平乡扼守昂州往雨、土益去路,有山隘土垒之险,不占此地,后患无穷。或若他们随雨军粮队而来,则我等偷袭成败亦难预料。”
铫文广缓缓颔首,陷入沉思。帅青复道:“也不知土益会否遣兵作战,但吕大人若知此事,必来救援。我料他亦会先取平乡,断敌归路,尔后再与昂州境内之敌作战。”
铫文广探询地看着他,帅青道:“在下希望将军能遣募精干之士,潜入平乡城中,为我内应。若吕大人果来攻城,则内应外和,可不费吹灰之力,从容破之。”
铫文广唇间绽出一丝微笑,望向帅青,仍旧一副探询的面容。
帅青道:“军中本有昂州奴隶二三十人,为吕大人见容为士,感激莫名,且其不避艰险,极堪苦劳,又不致为人识破,故担此任最为合适。”
铫文广颔首称善。帅青起身道:“如此,在下便去准备了。”
铫文广突然沉声道:“傅宪!”
帅青一怔,折转回来,脸庞微微俯下,以便看清楚对方的脸。“傅宪?将军是说那个人吗?哦……也是啊!”
铫文广口里所说的那个傅宪,却是在骑月城中所得。其原是曹国人,战败被俘,为熊国作为奴隶,辗转卖至昂州,为郡中所购。铫文广见其衰弱,还其为民,哪知此人穿街过巷,高呼自卖,行止悠然。问之,则曰:“吾自卖尚能得活,不然空有皮囊,徒奈之何?”铫文广认定此人高才,故而纳为部属。此事诸将多有所闻,每每谈及,不免笑其痴愚。
帅青却知铫文广绝非一时之兴,如今提及此人,自是抱着一试的态度。若傅宪智才军略果真高人一筹,那么混入平乡为奸,不过小事一桩。
不多时,傅宪前来参见,甚为恭敬。帅青先问起他的咳病有无好转,又转告铫将军之意,请他麟选勇士潜入平乡行策。傅宪静静听完,笑道:“此事易尔,请两位大人放心。”
铫文广点点头,从携带的行囊中取出几味包好的药材,塞到傅宪手里。傅宪看了看他,深深躬身,尔后离去。
帅青随后而去,只见他在营中所选,果然多是那些瘦骨伶仃的昂州土民,只二三十个,之后训斥一番,弃矛卸甲,径自北去。
帅青回来小屋,将刚才之事说了出来。笑道:“此人与在下想法不谋而合,可见亦非凡凡也,将军不愧为知人善用啊!”
铫文广笑笑,并不答言。他心知傅宪决非等闲,但他到底如何厉害,也只有见识过之后才知道了。此时的他,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就是此行令傅宪统领,潜进平乡会合吕澍,那他们再复臣僚的情形,便可能不复存在了。
骑月城雨军大营。
十日后。
前将军许勇长剑驻地,冷冷地看着不远处城墙外激烈异常的战斗。他身高足有九尺,腰带八围,体格魁梧,双手巨硕,几有千斤之力,乃雨国数一数二的勇士。其父许瓒,官拜上大夫,总揽权秉,故而许勇登坛拜将,甚至一切便宜行事,都毫无顾忌。
此时,战况惨烈,雨军虽攻势如潮,却也逐渐迟缓下来。昨日有偏将谏言应退还平乡,取得补给后再行南下破城,许勇尚在犹豫。巨大的荣誉和想像充斥着他的头脑,似容不得他作出别的考虑。
在此之前,雨国不过是南域最小的一个国家,作为伏氏的附庸,每年还要交上可观的贡献,所谓夹缝求存,不过如此。
雨建国不长,当年土益借口讨伐不义南侵,伏氏旗陵侯刘闻便借此拥兵独立,建号称国,结好土益、天焦等上邦。伏王数加讨伐,雨王为自身存亡考虑,只好同意谈和,降尊称公,所有二千石以上官员任免须请示伏氏等等。然而,因土益暗中出力协助雨公,伏氏亦无可奈何,两国关系才正式确立起来。可以说,雨国之盛衰,全在伏氏一念之间罢了。
如今,作为小邦的雨军侵攻昂州几乎获得全胜,且昼夜围攻骑月,这是何等光耀!虚荣如许勇者,更无罢手之理了。
三万军队,已相当于雨国全力。今在位的雨安公刘苍,为其国第二任君主,兵员四万。雨国人口未有昂州之多,然穷兵黩武,光征发徭役兵役,已令百姓叫苦连天,政治失败,自然会找些另外的籍口转移民众口实,南犯昂州,其中未必没有政治因素的考虑。
然而许勇思度的决非这些。十天前,雨军已经粮尽,不得不靠四处掠夺以及打猎补给,不甘心退兵的许勇急报其父许瓒,北去的催粮官员前后足有四批。
如今,连仗剑傲立的许勇也已经萌生退意。若不是今日骑月城突然出现破绽,一部分雨军攻进城去,他便准备这两日向平乡撤兵了。如今,他反倒决定增派人手募粮行猎,一面再催要粮草。无论如何,他也决不能放过这样好大一个破敌良机。
城头烟尘滚滚,杀声震天。许勇算计时间,忽地吼道:“增兵——”
一甲校禀道:“报告将军,现已无兵可增!”
许勇瞪大了眼睛,道:“无兵?无兵?你不是兵?给我上,上!”
那甲校吓得哆哆嗦嗦,连声称是,连忙退下。许勇重重吁了口气,狂吼道:“攻进城去!骑月所有财宝,某与汝等均分,决不食言!”
忽地,一骑探马盔靡甲裂,由东北方向营门疾驰而来。许勇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将宝剑缓缓收在匣中。
来人勒马滚倒,哭道:“禀将军,昂州军在广丘袭击我军辎重,放火烧粮!随行千余队伍全覆!”
许勇耳边嗡地一声,身体摇晃两下勉强站稳。“什么?!”
粮秣被烧之事,必如同瘟疫般传遍雨军大营,军心浮动,士气大跌无可避免。许勇再笨,也知道此事是冲着自己来的,虽然骑月城中有屯粮无数,可惜自己再无法得到一粒。
“今日给我全力攻城,至夜弃营撤退,攻城不利者斩!惊动敌军者斩!有敢泄露消息者斩!”许勇一字一句,红着眼咬牙切齿地道。
骑月城北门楼。
午时。
要佯装成一种拼死攻城的样子并不容易,武城公主单勰见前半日攻势激烈,甚至命令骑月营战士整备待命,准备应急;然而,午后敌营虽金鼓震天,真刀实枪往前冲锋者却少,城垣上并不激烈的打斗,反倒让人看得迷惑起来。
微微笑道:“难道铫文广、帅青他们已经得手了么?”
萧建道:“计算时日,也该差不多了。目下雨军攻城,虚张声势,我料敌军必在近日撤退。不知公主对出击之事有何安排?”
单勰淡淡道:“许勇蛮夫,未有攻城器械而贸然行事,强攻硬突,徒增伤亡。要不是只布署了一半兵力,敌军怕早已北还。”
萧建笑道:“公主妙算!今日公主命单将军让出小部城垣放敌上城,也是诱敌之策罢?可笑单将军背地不知唠叨些什么呢。”
单勰一笑置之,道:“吩咐单兴做好出击准备,此番不遣樊攸上阵,让他独立首功好了。”
萧建拜揖称是而去。
单勰身边,此时正有四名戴剑侍婢护立,皆为前师旧部。当年单勰学艺而归,有感女子孱弱,故而择选其中体健者教练剑法。如今她的十余名侍婢只剩下四人,依大小名青凤、紫雀、黄鹃、白鹂,跟从单勰累有经年。
青凤忽咯咯一笑,道:“小姐,樊攸将军若不能上阵,必定会喝酒闹事。”
白鹂接话道:“还会到处大叫大嚷,说小姐亏待他!”
黄鹃道:“可不是,樊攸以前可是武官出身呢。又不象单兴,原来就是南蛮子。”
单勰哼了一声道:“不许胡说!昂人绝非蛮族。这话若给单将军听到,他要杀你我可不管。”
黄鹃吐了吐舌头,道:“奴婢说错了嘛。小姐,樊攸将军其实是挺好的,还有凌韬将军……”
单勰脸容数变,缓缓叹了口气道:“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他了吗?”心中忽地浮出一副画面,却是庐族在霸国遇难之时,霸人凌韬带领百名勇士,死战突围,将单勰与其兄救出,负伤几死;后又随她至天焦,充当宿卫,四婢对他印象极好,直到单勰择夫亡走时,凌韬方投军从戍,此后再无音讯。
黄鹃见小姐神色,轻声道:“小姐自入昂州半载,连吕大人一面也未曾见,吕大人对小姐,真是太狠心了!”
单勰轻轻摇首道:“这不能怪他,公子是成就大业之人,岂能牵挂太多儿女私情呢?”
黄鹃嘟起小嘴道:“小姐也是成就大业之人哪,为何非要迁就别人?”
单勰寒下脸来,道:“放肆,这话也是你能随便说的吗?”
黄鹃吓得马上跪倒。青凤道:“请小姐宽恕,鹃儿讲的不过其感罢了,奴婢们也知道,小姐的眼光是绝对错不了的。”
单勰闻言又叹了口气,沉思起来。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雨军大营。
其夜丑时。
在吃过一顿半饥不饱和着兽毛、皮骨的便餐后,雨军弃寨退兵。
许勇亲率五千人殿后,将精锐一万人放在中段侧应,其余人疾速往平乡方向移动。
缓缓退兵的雨军后队在黑暗中也不敢点灯,为保证大队撤退成功,许勇有牺牲自己的精神,难能可贵。
然而,前队、中队、后队也因此渐渐拉长了距离,每一支队伍都慢慢孤立出来。
快速移动的雨军前队近万人由将领靡杰、白尚指挥。靡杰原是土益人,带罪流亡雨国,因武力而被拜为偏将军,其人枪法精到,可以一抵百。
中队万人由偏将军杜闻统领,此人为许勇亲信,能使长矛,不过枪法和靡杰相比,相差甚远。
就在许勇后队已缓缓走出一个时辰,正欲加速北还之时,忽地由东、西两侧,传来沉浑的号角声。许勇急命大军停止,整肃队形备战。只见黑暗中出现两彪人马,喊打喊杀,从左右两侧疾冲过来!
许勇高叫道:“众军不得惊慌!稳住阵脚——”
那两侧兵马,却是由和禁、庐白率领的轻步兵各一千人,佯装冲突。黑夜之中雨军哪知道敌人有多少兵马,故而紧缩接战,又急派快马向中队请援。
和禁、庐白极尽鼓惑张扬之能事,号角迭起,金鼓连绵,千人部伍,好象万余兵马来回冲杀一般。和禁手持双矛,车轮般挥动,当者披靡,血光迸溅。跟随他杀进阵中的昂州兵如猛虎下山,齐声喊叫,卖力拼杀,一会儿便将雨军后队撕开大口。
庐白指挥部伍交替轮流突击,每次必遣使刀骑兵为先锋,砍斫之后立刻撤回,不多时,右翼敌阵前已找不出半个不带伤者。
和禁杀得性起,哈哈大笑。黑暗中,只见一骑不发一言,疾驰而来,大刀猛力挥下。和禁双矛一挡,不禁暗暗心惊:好大的力气!
那将也自诧异,拨马退了两步,高叫道:“某乃许勇是也!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和禁呵呵一笑道:“原来你就是许勇。某,前师和禁!受死吧!”提矛冲上。许勇大怒,挥刀和他战成一团。暗夜里,只见两人刀来矛去,不时迸出一连串耀眼的火花,两人皆吼叫连连,兵刃生风,附近兵士俱有惊色,不住后退。
和禁忽地挡开他一刀,拨马退回,笑道:“果然是条好汉!若你不死,我们改日再战!”高叫退兵,昂州兵倚仗熟悉地形之便,令下之后哗啦啦跑得无影无踪,连右侧庐白一支也不见了。许勇连声怒骂,这才忽见北面人影攒动,一彪部队开来,却是中队杜闻率兵回援。
杜闻远远叫道:“将军安好?”
许勇满脸不悦,道:“适才有一贼名和禁,勇力惊人,吾与之战百余合,还未分出胜负。若不是你来,吾已便将此贼斩落马下!”
杜闻连忙请罪,更大赞道:“将军勇猛,昂军纵有计策又能何如?末将以为,昂州军势单力薄,又不忍轻弃,故而遣此追兵。不过他们终究不是将军对手,再加上末将人马一到,也就赶忙逃了!”
许勇这才露出笑意,道:“昂军不过如此,可须防夜长梦多,吾等还是赶快先到平乡,搜集粮草,再作打算。”
杜闻道:“将军说得是。”命令部队开拔。雨军经此一仗,深信昂军再不会追来,故而走得极快。
寅时末,雨军后队再次遭到昂州军凶猛的进攻。
此时许勇、杜闻等早在最前,往北猛追,一万五千人的队伍长至十数里。待发觉遭到攻击时,早已从中间被昂州军撕成两段。
担任突击的是骑月营校尉樊攸。果不出青凤等所料,他听闻此仗“没他的份”,便又是叫屈又是大嚷,后单勰勉强同意他率部伏击,并警告他不得动敌军首将的主意。
樊攸指挥的,皆是精锐营士,故杀进鱼龙混杂的雨军阵中,轻松之极。每个人挥动不同兵器,便大可制造一小片腥风血雨,故而骑月营所到之处,雨军节节败退,死伤无数。
后队受到攻击的消息,很久才传到许勇耳里。此时刘辛、和禁、樊攸、庐白四将,轮流冲击,指挥截杀,似乎在对混乱不堪的雨军进行着单方面的杀戮。
樊攸手握单刀,在阵中猛力前攻,紧随其后的虽是精锐营士,却仍及不上他推进的速度。其每一刀落,必有一声长嘶惨叫,敌尸覆地、血流塞道,连手中之物亦有卷刃。他强壮的臂膀拼力挥动,脸庞溅满敌血,似乎杀神降临一般,无可抵挡。庐白、和禁等亦在阵中往来冲杀,狂嘶嚣叫,如入无人之境。
左校尉刘辛指挥兵士,分割包围雨军,力求全灭。他坚毅的面容满含怒气,似乎仍在对骑月城被围一事耿耿于怀。当日围城之后,他作为水军统帅,却不得不奉命关闭月湖和天生峡道数十日,其中往来贸易税收的损失无可估量。
惊醒过来的雨军前队,拼命往援。樊攸高叫列阵,千名营士弃刀换矛,排成三排整齐地往前迎去。一时铠甲砍裂、脑浆迸出之声不绝于耳。雨军似难以相信刚刚还被击退的昂州军竟有如此实力!这千人部队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再难往前逾进半步!
樊攸大声喊杀,突入敌阵奋力砍斫。血液从他的额颈上往下流,其状恐怖,然而,那不过是雨军兵卒留下的;长时间近距离作战,樊攸全然无惧,一把刀如厉鬼缠身,被它擒住的雨军士卒很快变成一堆脆骨,魂销天外。
就在雨军已近崩溃之时,将军许勇、杜闻终于赶到。许勇见此人如此悍猛,杀人无数,不禁大怒,暴喝一声,飞骑来战。
樊攸见刀光如水泼般而下,奋身一滚避开,瞠目道:“来将何人?是否许勇?”
许勇咬牙喝道:“正是你家爷爷!”大刀猛劈。
樊攸闻听许勇名氏,不禁精神大振,挥刀抵挡。两将一骑一步,不能全力施展,不多时便暴燥起来。樊攸避开几刀,跳出圈外,道:“许勇鼠辈!你凭着马力,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下马与某樊攸一战!”
许勇哈哈大笑,“汝等小辈,还敢挑衅?某一刀戳死了你!”翻身下马,大刀轻抖,便振出三四个花点。
樊攸还未动手,只听雨军后侧呐喊四起,火燎冲天!一将突进阵来,拔刀将雨军一卒头颅斩落,正是刘辛。大笑道:“樊攸,公主之命,难道你忘记了么?”
樊攸见说,悻悻地退了两步,恨恨道:“许勇鼠辈,非是我樊某怕了你,实是我家公主有命,另有其人取汝首级!少陪!”指挥兵马又往前冲杀。
许勇闻言大怒,复又上马欲追,刘辛挡在道上,冷冷道:“许勇,你想过去,可得问问我手中的长矛!”
许勇更不答话,提刀便砍,刘辛振奋精神,挺矛迎上,顿时战作一团。刘辛虽素来指挥水军,不谙马战,但一支长矛使得出神入化,便顿将劣势扳平。许勇战不多时,暗暗心惊,忖道:刚刚那使双矛之人也甚了得,却不如此人,昂州军的确不容小觑啊!
此时,雨军偏将杜闻也为庐白截缠,不得脱身;陷入被动的雨军失去指挥,顿时零乱不堪。樊攸、和禁等指挥兵马,一路斩杀,未几道路上便遍布雨军尸首。
许勇见败局几定,无心恋战,大刀虚晃一劈,拨马就走。庐白见许勇北突,上前奋勇拦截,然不过两合,肩头便即中刀,大喝一声,弃矛奔逃。刘辛等连忙将他救下,又招回樊攸,对残余的雨军并不穷追。
伐昂的雨军归师,如今已到了山穷水恶的边缘。许勇全军覆没的时刻,也已逐渐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