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洪安儿掩饰不住天真活泼的本性,只在刚进门的时候安静羞涩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和我母亲混得差不多了。母亲眉开眼笑,脸上荡漾着幸福。洪安儿朝我挤眉弄眼,指着相片道:“原来你以前是这个样子,傻不愣登的。”
“国庆假期快到了,我当然也很希望和你一起去四川呀、云南呀到处转转,可是我还是想跟你回一趟老家,看看你父母亲,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呢,丑媳妇……嘿嘿,丑媳妇终究也是要见……你的爹娘的。”洪安儿说这句话的时候羞红了脸。
我带她买了一大堆礼物。国庆节一大早开着她的汽车往我们那个小县城出发,黄昏时分到达。不用说,我的父母亲见到我们有多么惊讶和欣喜,这对他们来讲绝对是一个意外。毕业到现在我只回去过两次,甚至我和我的父母亲之间都显得有些生疏了。“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们一声?”父母亲惊喜过后,一脸茫然,怔怔地望着洪安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列,这位是……”进了家门母亲好不容易小心翼翼地问。
我说:“妈,她是我女朋友,叫安儿。”
“伯父、伯母,你们好。”洪安儿向他们鞠躬,羞红了脸腼腆地站在一边,看样子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你好你好,怎么称呼你?”母亲见她鞠躬,有点不知所措,居然也弯下腰向她点点头。
洪安儿脸更红了,弯着腰手足无措。
“妈,不是跟你说了吗?她叫安儿,是我的女朋友。这次一起过来看你们了,您不用这样客气。”我赶紧过去挡在面前扶她。
“哦,进来坐吧。都站着干什么?”还是父亲镇定一点,“来,东西给我拿着,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人来了就好。”
“家里简陋得很,请坐,请坐。”母亲慌忙把安儿让进屋里。
洪安儿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侧身半坐在木沙发上。母亲赶紧拿了热水瓶倒开水冲洗茶杯,一边说:“路上累了吧?先喝点茶。”
洪安儿站起来说:“不累,伯母,我来吧。”
母亲慌忙说:“我来,我来,你坐你坐,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来。”
我笑笑说:“妈,不用这么客气,她不是什么客人,是我女朋友,您怎么光顾着招呼她,也不跟我说几句?”
母亲笑骂:“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呀,安儿?”
洪安儿羞涩地说:“没有,他对我很好。”
母亲端过茶给她,“我这儿子心地好,就是不懂得讨好人,他要是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教训他。”
我说:“妈,您怎么这样?我哪里欺负她了?这会儿您就这么护着她了?她……她应该端茶给您才对。”
洪安儿脸更红了,赶紧将手中茶杯端回给我母亲,讷讷地说:“您先喝茶……列哥他……他没有欺负我。”
母亲端过茶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笑得合不拢嘴,搓了搓手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安儿啊,长得真像商店里的洋娃娃,真俊啊,咱们县城就没见过这么俊的闺女。”
父亲埋怨她:“哪有你这么称赞人的?没见识,你看人家多不好意思。”
母亲说:“我说错了吗?要不该怎么说?是很俊俏嘛,咱们儿子有眼光。”
父亲憨笑,“你看你看,说你没见识,哪有称赞人家像洋娃娃的,应该说像那个……像那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嘿嘿,像画里的人儿。”
我说:“别顾着赞美安儿了,外面还有些东西没拿进来呢,安儿,咱们出去拿。”
母亲说:“外头还有什么东西?老头子,你跟阿列去。安儿,你坐,喝茶,喝茶。”
出了门,父亲将我拉到一边说:“好小子,眼光不错,有两下子,我看这闺女挺老实,是个正经人,你们现在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可得抓紧一点。”
我说:“差不多了吧,放心,她跑不了。”
“跑不了?”父亲眼神里透出疑惑,马上恍然大悟,“跑不了好,好,该出手时就出手。”
汽车停在小巷和大街的拐弯处,我打开后车厢取出大袋小袋的礼物。父亲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狐疑地问:“这是谁的汽车?”我说:“是她公司配给她的,她是一家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
父亲睁大了眼说:“好家伙,真看不出来……你以后不会给她欺负吧?”
我笑笑说:“您不是说她挺老实吗?怎么这会儿又不相信自己的眼光了?您就放心吧。”
我不知道洪安儿用了什么方法,就这么几分钟时间,当我和父亲拎了大包小包进了屋,我看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笑容满面,像一对母女一样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她们正在翻看一本旧相册,一边指指点点,不时发出一阵笑声。看样子洪安儿掩饰不住天真活泼的本性,只在刚进门的时候安静羞涩了一会儿,这时候已经和我母亲混得差不多了。母亲眉开眼笑,脸上荡漾着幸福。洪安儿朝我挤眉弄眼,指着相片道:“原来你以前是这个样子,傻不愣登的。”
我还有一个姐姐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嫁给一位中学物理老师,算是“门当户对”,而且“文理兼通”。父亲乐颠颠地过去叫他们,一起提了一大堆鸡鸭鱼肉过来。
母亲和姐姐下厨做饭,洪安儿也要过去凑热闹,被母亲推搡着回来:“怎么能让你来?一边坐着,跟阿列爱干吗干吗去。”我说:“您别娇惯了她,平时都是她做饭的。”母亲乐呵呵地说:“去,去,没你们的事,等着吃饭就是,你这小子有福气。”
我们和父亲、姐夫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姐夫是个不苟言笑的憨厚汉子,见了洪安儿这么一个“洋娃娃”、“画里一般的人物”,似乎比她还羞涩,不好意思抬头看她。不过洪安儿一会儿就找到了话题,他们居然谈论起了物理学问题,因为这时候电视里正播放一个发射卫星的镜头,我父亲问这卫星上了天它怎么就不会掉下来。
“这个有点复杂,怎么说呢?这里边涉及很多理论,比如说万有引力、向心力、离心运动、逃逸速度等等……”姐夫搔了搔头,显然他觉得要解答父亲的问题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所以不知道如何措辞。
洪安儿望了望物理老师,自告奋勇地说:“我这么解释您看对不对。比如我如果在地上捡一块石头扔出去,石头飞行一段距离后就掉在地上,成一条抛物线对不对,”她用手比划着抛物线的形状,“如果我再用力一些,石头就飞得更远,这条线更低平一些。”她又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如果我的力气足够大,呼——石头激飞出去了,很远很远。”她遥指着窗外,仿佛真有一块石头急速飞出,父亲和姐夫不由自主往窗外天边极目远眺,眼光追逐那想象中的石头。洪安儿说,“那石头还是会往下掉,不过因为地球是球形的,地面是往下弯的,所以石头老掉不到地面,绕着地球在转,是不是这样?”
“对,对,就是这样,地面有一个曲率,石头的飞行轨迹也有一个抛物线曲率,当这个曲率大于或等于那个曲率,石头就掉不下来……爸,您听懂了吗?”物理老师由衷佩服,连连点头,扶着眼镜看着我的父亲。
父亲咧嘴一笑说:“她的我听懂了,你的曲率我听不懂。什么这个和那个、大于或等于的,太复杂。”
洪安儿意犹未尽,继续说:“这是第一逃逸速度,同样的,地球也像一块石头,围着太阳在转,如果速度慢下来就会掉进太阳里,对不对?”
“对,对。这是第二逃逸速度,第二逃逸速度。”姐夫又扶了扶眼镜望着她,脸上的惊讶表情和我大同小异。
洪安儿眉飞色舞,继续侃侃而谈:“假设这块石头是一道光线,光线穿过引力场也会有一个曲率,但因为它速度太快,这种弯曲微乎其微,一般物体的引力吸引不了它。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黑洞,对不对?”
物理老师连连搓手说:“对,对,那就是黑洞,光线遇到黑洞也会被吸引进去,逃不出去。”
洪安儿眼光闪动,顽皮一笑说:“请教您一个问题,有没有这样一种情况,光线穿过黑洞的边沿,它既没有被吸引进去,又逃不出黑洞的引力,就围着黑洞在转,就像月亮围着地球转,形成一个光环,那一定很漂亮。”
物理老师擦着额头上的汗,讷讷地说:“光环?是很漂亮。这个……理论上似乎是有的,不过……我对黑洞没什么研究。”
父亲对洪安儿竖起大拇指说:“看来你把我们县的这位高级教师难倒了,了不起,了不起,有学问……比我们阿列怎么样?你没有经常出什么难题难为他吧?”
洪安儿低头羞涩一笑,谦虚道:“没有,平时都是列哥在教育我的。”
饭后,我和姐姐、姐夫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天,突然意识到耳边没听到洪安儿的话语,不由得有点奇怪。这丫头吃饭的时候忍不住又是喝酒,又是欢声笑语,哪还有刚来时的一份生疏?仿佛和亲人阔别已久的不是我而是她,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我到厨房里看了看,原来她正和我父亲在饭桌上下象棋。我知道父亲棋艺非凡,在周围罕逢对手,应该不会输给洪安儿,因为洪安儿平时和我下过几盘棋,互有胜负,我知道她的水平。我走过去看了看,仔细判断一下,果然洪安儿形势不利,正愁眉苦脸盯着棋盘,勉力支撑。
我笑了笑,不想打扰他们,于是回到客厅继续和姐姐他们聊天。
聊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们人影。母亲过来说:“这一老一小对上阵了,看来杀得难分难解,老头子遇到对手了。”我诧异,忍不住又跑过去观看。
这是第二盘棋,之前洪安儿果然输了一盘。只见父亲脱了鞋蹲在椅子上吸着烟,微皱着眉头,心无旁骛默想着什么,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看样子他遇到了难题。奇怪的是洪安儿也并不轻松,伸长了脖子,长发下垂几乎要盖住了半边棋盘,举棋不定,好容易才上了一步马。
“你不应该走这步棋,否则要输掉。”父亲提醒她。“那我重走一步。”她把马退了回来,思索了一会儿,进了一步卒。父亲微微一笑,横走了一步车。
我在一旁观看,疑惑不已。二人旗鼓相当。父亲的黑棋大刀阔斧,攻势凌厉,洪安儿的红棋防守严密,以逸待劳,隐隐然暗藏杀机。再走几步,父亲突然神色凝重,猛抽起烟来。再过一会儿,他似乎松了口气,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你如果不这么走,我就要招架不住了,好险。”看样子峰回路转,现在轮到洪安儿苦思冥想。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认真下过棋,我和她过招,便如中世纪骑士的决斗立见分晓,哪像现在她和父亲下棋,像张飞遇到了马超,洪七公遇到欧阳锋。
我又回到客厅和姐姐、姐夫喝了一泡茶,回来见他们正指指点点讨论刚才的棋局。洪安儿见了我笑笑说:“伯父棋艺高强,我输了一盘,第二盘好不容易打成平手。你来下,我去跟姐姐他们聊聊天。”
洪安儿去了客厅。父亲还在盯着棋盘思索。他疑惑地说:“这丫头悟性这么高,看来她第一盘是让了我,嘿嘿,想让我也没这么容易。第二盘她明明也有很多机会能赢,真搞不懂,这丫头棋力忽高忽低,有时奇峰突起,犀利无比,有时却臭招频出,看来八成是在让着我……阿列,看来这丫头还挺会让着人,怪不得你说不会给她欺负,原来你知道她的脾性。嘿嘿,小子,抓紧一点,那个什么‘黑洞’——对了,你小子该就是个‘黑洞’,让她逃不了,只能围着你转,是吧?”
晚上母亲为我们打扫了两间房,一间是原来我住的,另一间是原来姐姐住的。夜深了,洪安儿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住进姐姐那一间。半夜里她蹑手蹑脚溜进我的房间,钻进了我的被窝。她悄声说:“听不到你的呼吸声我睡不着,明天一早我再溜回去。”我说:“丑媳妇连公公婆婆也见过了,茶也端过了,还害什么羞?”
这一晚该发生的终究发生了。温香软玉在怀,我不想再做柳下惠。压抑已久的激情迸发了出来,不可收拾。这一次洪安儿不再将我踹下床,也没有半推半就。在这静谧的黑夜里,小房间里春意融融,她向我展示了一个女人水一般的柔情、火一般的血性。其中的翻云覆雨、悱恻缠绵,不必细说。
当然,次日一大早她又溜回了姐姐的房间。之后的时间,洪安儿俨然一个小媳妇,眼角眉梢都含着笑意,帮我母亲准备早餐,吃完早餐陪我母亲上街买东西,从商店里搬了一个DVD机和十几张CD唱片回来,播放起我父母爱听的邓丽君的歌曲:
甜蜜蜜,
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
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啊——在梦里,
梦里梦里见过你。
……
她跟着邓丽君哼唱。
洪安儿现在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正像一个黑洞让我的目光无处可逃。看着她低颦浅笑,嘴角含春,如此地娇俏动人,晶莹璀璨,美艳不可方物,如明珠,如美玉,我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游荡。
姐姐姐夫又过来了,洪安儿建议我们去照相馆照一张全家福。照完全家福回到家,洪安儿又找我父亲下棋。晚上她居然说服我父母跟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我父母亲说托她的福,他们已经十几年没有看过电影了,还不知道现在电影院的音响效果这么好,差点把他们的耳朵震聋了。
我拿出自己积蓄的几万块钱给父母,并向他们表达以后为他们换房子的想法。洪安儿存折里有一大笔钱,但那是她的,我现在还不好意思用她的钱,不过我现在有底气用自己的钱。
“不用,不用,你拿回去。”母亲把钱塞回给我,“你那边花费大,我知道不容易,你们自己用吧。”母亲用了“你们”一词,显然认为我们以后肯定会在一起。父亲也点头说:“这房子挺好,住这么多年,旧是旧了点,有感情了,换什么换?”
好说歹说,母亲收下了两万块钱:“先给你们存着,以后结婚了,给你们买东西用。”洪安儿羞红了脸低头微笑。
这一晚我和洪安儿自然又是如鱼得水,情意浓浓。韶华似水,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假期就要过去了,父母亲催促我们回去,说不要耽误了工作。洪安儿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这一份真挚连我都为之感动,更不用说我父母亲了。
我们终究还是开车离开了家乡。在车上她噙着泪花说:“我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亲情的可贵,一家人在一起多幸福。”我知道她在想念自己的亲人,可是我不知道她的亲人在哪里,我说:“如果可以,我也想见见你的亲人,只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愿意带我去见他们。”她脸上突然闪现出一丝忧伤,犹豫了一下说:“我……到时候再说吧。”我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愿意让她难堪,安慰她:“我的亲人就是你的亲人。”她果然展颜一笑,说:“当然。你爸爸妈妈真可爱,你爸很有智慧,我想下棋输给他可不容易了,他老提醒我不能这么走,搞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下了个平手;你妈心地善良,做事总先考虑自己的亲人;你姐很贤惠,看起来柔弱,其实心里很明白,知足常乐;你姐夫憨厚老实,其实知识渊博,只是不善言辞。我羡慕你爸妈的相濡以沫,也羡慕你们的血缘亲情。”
我笑笑说:“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们是很善良,我也很善良。”
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在我看来,血缘关系就是整个人类善良一面的根本起源。人由于天然的血缘关系,种群中有了相互依存,相互信任,相互保护,相互关爱,这些东西不正是善良的起源吗?这些东西是不会泯灭的,而且会在朋友、同乡之间甚至整个社会扩展。我记得以前你说过人类进化的问题,好像说善良的人会越来越少,那时候我就不同意你的说法,只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你。现在我觉得善良也是一种本性,想想自己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你也许就会认同我的话,是不是这样?”
我搔了搔头说:“我说过那样的话吗?看不出来,你挺悲天悯人的。”
她淡淡地说:“什么悲天悯人?我只是在寻找我的幸福,我只是这么想,假如人没有善良的一面,是不会有幸福的。”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张神奇床垫搬出房间搁在阳台上。想想不解恨,我又把它搬到楼下交给保安处理。除去了这个障碍,我和洪安儿像掉进了蜜糖罐里,甜甜蜜蜜,黏黏糊糊,缠缠绵绵,不知今夕何夕。管他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