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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蛹之生5

在一次激烈的竞争中,大学的窄门又差点给几万考生给挤破了。小强和小兰都踏进了那道窄门。小强考取了“中央”大学土木系,而小兰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外交系,和秦泉一样每天都要进出道南桥了。放春假时,小兰提议要去爬大屯山,杨祖业、赵一风、秦泉也一致同意。赵一风说:“女孩子太少,一比三,不行。”

秦泉像识破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哈哈,你想找吴霜一起去就说一声,何必一比三,二比四的?这是一个好机会,而且我们都还未见过你的冰霜美人呢,本人同意你约她参加。”赵一风心里倒有点这个意思,但是被他一下点破,反而不肯承认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吴霜对我而言还是一个谜,现在我和她仍然保持刚进大学时的那种纯粹同学关系。虽然替小强补习了一年,却仍然无法接近她,不过你既然这么说,我就去约约看,连小强一起约去好了。”“我找冯青青一起去,她喜欢写生。”杨祖业说。“冯青青?是不是头发披肩的那个艺术系的女孩子?”秦泉常听杨祖业提起这个名字,觉得很熟悉。

“对啦,就是她!我哥哥死追活追的那个女孩!”小兰嚷着。“少胡说。我可没追她,只是交交朋友罢了。”杨祖业连忙解释,脸上竟也飘上一丝红晕。“交交朋友?少恶心了,你们男孩子最会找借口了。追就追嘛,什么做朋友。”小兰撇撇嘴。

结果,当赵一风向吴霜提起这次大屯山之行时,她说有事不能去,碰了一鼻子灰,他好失望。倒是小强兴致很高,答应和他们一块儿去。最后的人数是二比四。那一天,下了公路局的车子,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地向大屯山进发。小兰背个水壶,头上戴了一顶白色宽边大帽,走在最前面,一蹦一跳的,口里还哼着歌。秦泉提着几盒西点在她后面,听不出来她在唱什么歌,好像是她自己编的。

冯青青背了一个画架,杨祖业一路上直嚷着要替她背,她一直说不必。赵一风肩上扛了一个捕虫网,背上背了一个旅行袋,里面全是毒瓶之类的采集用具。小强和赵一风走在一起,一路上兴奋地谈着他自己的新鲜人生活:“有一回和一批铭传大学的去郊游,她们说男孩子身高要一百七十公分以上才准去,听了真不服气。后来班上所有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的男孩全去了,反而是一百七十公分以上的人没去。

结果那一趟郊游真是绝透了!哈哈!”赵一风微笑着,静静地听他讲新鲜事,偶尔只插上一两句话。他在小强的脸上、身上找到了念大一时的自己,有如刚放出栅栏的小野牛般有劲,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赵大哥,我姊姊常常在我面前称赞你呢。”“真的?”赵一风心里虽然微微一惊,但并没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你倒说说看,怎么称赞法?”“她说你与众不同。不管平常念书也好,打球也好,办事也好,都非常认真,而且很出色。她说你在学校里锋头十足,但是却很谦虚,不会很狂。”

“谦虚?哈哈,谦虚有的时候正代表更多的骄傲呢。”赵一风说完,用袖子擦额上的汗!今天的太阳还真不小。小兰喘着气,回头问秦泉:“还差多久才能休息啊?我好累呀,肚子也有点饿。”“快了,快了!”杨祖业在后面叫着,“你再唱两首歌就到了。”大屯山的蝴蝶种类很多,有一群一群,也有三两只轻轻滑过的。赵一风挥起捕虫网往前跑了几步,对着左前方飞得较低的两只凤蝶用力一网,忽然冯青青喊了一声:“等一下!”

可是已经太迟了,赵一风熟练地一箭双雕--说时迟那时快,两只凤蝶已经在虫网内拍动着翅膀挣扎着。这种蝴蝶黑底红纹,雍容华贵得像个贵妇,你能想象贵妇被人用网子罩住后挣扎的情景吗?赵一风用手指在凤蝶胸部轻轻一捏,两只活生生的生命在一瞬间变成了两具死的标本了。冯青青摇摇头:“你们学生物的人实在好残忍!”小兰也皱着眉头说:“你看它们飞翔时多美,多诗意,都被你破坏了。”

“小姐,这并非是一个光凭对美的感受就能活下去的世界。”赵一风一边把蝴蝶放进袋子里,一边继续说,“我们需要美,需要善,更需要真。我也喜欢蝴蝶的艳丽,把这份美带进科学研究的领域中,是一种完美,而不是残忍。”“我讨厌物质文明,讨厌科学!它们已经逼得艺术焦虑不安!”冯青青顺手摘了一片树叶丢到脚边,“虽然它们带给我们一日千里的物质享受,可是在人类心灵方面却遭到空前的浩劫。”“那该是一种平衡,不是浩劫。”秦泉想了想,这么说。“对的,是一种balance。”

赵一风把虫网在空中一挥,“人类在科学方面的惊人成就一定用某一方面牺牲来换取,我相信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一直在做着拆东墙补西墙的工作,明知那是一个死角,却偏要钻。只要地球存在一天,他们就不肯让脑筋有片刻的休息。”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这种永远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忽然杨祖业指着前面说:“我们就在那块空地休息吧。要画图、要采集悉听尊便。”那块平坦的草地,一边是长满古树的巉岩,一边却是密不通风的竹林。山峰的岚气氤氤氲氲,如同向晚湖滨几户人家的炊烟袅绕。冯青青立刻取下身上的画架,杨祖业帮着她架起来,冯青青指指对面那片竹林:“这里很不错,值得画一张。”

小兰一边喘着气,一边脱下草帽当扇子用,小强帮着赵一风在草地上铺塑胶布,而秦泉放下手上的西点,把带来的一张唱片放上唱机,于是雷·康尼夫便在大屯山的半山腰唱起:“HeyJude,don"tmakeitbad.”是谁说过,只有在山中,音乐才是无尘的。小兰也跟着轻轻和了起来。冯青青在画纸上用铅笔打着底稿,杨祖业在一旁欣赏。但是他不太懂冯青青为什么喜欢把竹子画成那样扭曲,也许这就是所谓印象派、立体派吧?他很外行,所以他没敢插嘴乱说。

不过他很喜欢看别人画图,他很佩服画家们把世界上一切动人的景物都收入笔下,但是偏偏他父母没给他一点绘画的基因,所以也只有止于欣赏的地步了。也许是这缘故,因此在他潜意识里,便有结交学艺术的朋友的倾向。他觉得可以从他们那里拾回一些他已经失落的东西。“冯青青,将来毕业后想干什么?当职业画家?”“噢……”冯青青很专心,眼睛一直盯在画纸上,好像没听到杨祖业在问她。

她把长长的秀发往后一甩:“你刚才说什么?”“我是问你将来想做什么?”杨祖业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想在画室过一辈子!”冯青青用手掠了一下长发,把画笔搁了下来,“学我们这一行的,有两个极端,一种是走赚钱的路子,去搞美工设计之类的;另一种是走纯粹艺术的路子。不过后者的路程是艰辛的,多少曾经有崇高理想、远大抱负的年轻人,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创作、摸索的领域中,却受到残酷现实的打击,纷纷败下阵来,弃甲曳兵而逃。我虽然不敢说将来能克服这些困难,不过……”

说到这里,冯青青又掠了一下长发,笑了起来:“如果我能找到一个会赚钱的丈夫,他出去赚钱,我天天把自己锁在画室内,画自己想画但是没人要的东西,那样子不也很理想吗?”“有道理!”杨祖业也笑了,“但是如果你的丈夫是那种俗不可耐、满身铜臭味的人呢?你可以忍受吗?”冯青青用嘴轻轻咬了一下笔杆,看了杨祖业一眼,想了想,摇摇头:“那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到尼姑庵里当尼姑去。”

“哈哈,那我负责出钱替你在大屯山顶建一座青青庵。”“好哇!”冯青青好像很认真地跳了起来,“你可不能骗我啊,我们勾勾手发个誓。”于是他们同时伸出了小指,煞有其事地勾了起来。小兰在一旁看到了,就抿着嘴偷笑。秦泉拿了一副扑克牌,要替小兰算命,小强在一旁观看。秦泉把十几张牌摊在地下:“你心里先想好一个你最喜欢的男孩子,然后我可以算出你们将来是否成功。”“这……”小兰的脸微微泛红,“人家没有喜欢谁嘛,叫我想谁?”“随便想一个嘛,反正好玩。”小强在一旁等看好戏,所以催促着。

“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想,我可不像你们男生,可以爱天下的女孩子!”“谁说的?”小强不服气。“别吵了,反正只是一种游戏,何必当真?如果你不肯想,那我们换一种方式玩别的好了。”秦泉打着圆场,他知道有些女孩对这种事相当认真。“想就想嘛!”小兰嘟起小嘴,“我就随便想一个好了。”于是她闭起了眼睛,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放在牌上面,表情好庄严,就像圣女贞德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表情。小强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祈祷完毕,秦泉便开始“算”了起来:“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

不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是你先追他的。”“你乱说!”小兰挥起手就要打秦泉,秦泉连忙伸出手来挡:“我只是照牌面的意思解释,你怎么可以那么不讲理?再打我就不算了。”“那你不可以胡说。”小兰收回了手,“你继续吧。”“你们父母双方都同意了。”秦泉继续说,小兰脸又有些红了,但是她似乎很高兴。小强说:“恭喜啦!我羡慕那位男孩子。”“但是,”秦泉又翻起一张牌,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你们并没成功。”

“为什么?”小兰忽然紧张地问。“我也不知道。这张牌并不能告诉我理由。”秦泉把手上那张黑桃二在手里把玩着。“……”小兰整个脸沉了下来。“生气啦,小兰?”秦泉发现了不对,连忙问她。“没有。”小兰低声地说。“哎呀,你们女孩子就是这个样子,明明是开玩笑的,何必那么认真呢?何况你不是随便想的吗?”小强看气氛有点不对,也帮着打圆场。小兰用手抚弄地面的酢浆草,头始终没抬起来,酢浆草随风摇头摆脑。

命运原是掌握在每个人自己的手里,可是它有时却躲在黑暗中像幽灵般偶尔出现,使人抓不着也摸不透。年轻的女孩啊,为什么要深信自己的命运已写在牌上呢?秦泉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张古典音乐唱片放了上去,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小兰,你真是相信命运吗?”“……”小兰点了点头。于是命运之神便重重地敲起门来,像一声一声巨雷滚落在岩边,令人窒息而心悸。“小兰,看你这么认真,是不是真的有男朋友了?怎么没告诉大哥呢?我可以当你的参谋,我敢保证坏的男孩决逃不过秦大哥眼光的!”“我没有男朋友。”小兰说。“那就得了,有什么好难过的?”小强说。

“我们女孩子的心理,你们男孩子永远不会知道。”小兰仰起头来,看着秦泉。阳光挂在她脸上,却分不开她紧皱的眉峰。“我知道啦,是晴--有雾--时多云--转阴--偶阵雨。”小强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逗得小兰也笑了。这时冯青青已经在画纸上抹上一大片一大片的颜料,杨祖业仍然聚精会神地在一旁欣赏,连姿势都没改变多少。

他有时随着冯青青的眼光向远处眯着眼望,有时随着冯青青的画笔又回到画纸上,当然他也会顺便偷看冯青青作画时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到有些令人害怕,但她眉宇间那份飘逸的神采却深深吸引了杨祖业。她偶尔也侧着头向杨祖业笑笑,那种笑让人觉得多情而不流于轻薄,天真而不流于浮躁。杨祖业痴痴地望着她,有时觉得连眨一下眼睛都是一种浪费。风从山谷那边吹了过来,树上的一些细枝条就随着风摇啊摇的。

小强仰起头来看着这些树,忽然有一个金黄色的东西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头上,他吓了一跳,随手就把那东西捡了起来,它像一颗果实般大,可是又不是果实,于是他拿给秦泉和小兰看,他们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秦泉便向树丛里喊了一声:“赵一风!”不久,赵一风扛着捕虫网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看他累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颇有斩获。秦泉把这个闪耀着黄金般色泽的东西递给赵一风:“我们的昆虫博士,鉴定一下这是什么玩意儿?”赵一风把那东西放在手掌上观察了一下:“是一个蛹。”

“蛹?”秦泉、小强、小兰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这时有几只白底黑斑的大型蝴蝶从他们头顶上轻轻滑过,像跳华尔兹那样动人,赵一风突然伸手指了指这些蝴蝶:“也许是这些大胡麻斑蝶的蛹!”冯青青和杨祖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冯青青脸上闪着异样的色彩:“啊,这真是不可思议,上帝造万物真神奇。我常觉得上帝比人类聪明,神创造了许多东西是人类所不能创造的。”赵一风拿着那个蛹,呆呆地仰望天空缓缓移动的白云,好像想到了许多事,于是他放下了捕虫网,坐了下来,大伙围着他也都坐了下来,赵一风便开始回忆一件事:“记得大二时,我选修了一门昆虫学。

那位教授开了十二本参考书要我们念,许多同学都因而打了退堂鼓。可是那学期却是我收获最大的一年,我常常一个人埋在图书馆里对着那些参考书,可以从早到晚不出门,中午只啃面包,喝白开水,那种乐趣,只有陶醉在其中的人才能领会。每当晚上踏着一地的月光和树影回家,就有一种很充实的感觉。”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们倾听着赵一风的回忆:“记得那年期末考有一个题目是:试述蛹的意义和内部变化情形。我记得很清楚,这一题我答了整整一张试卷!而且我还记得我的第一句话:‘对于完全变态的昆虫,蛹是取食生长与求偶繁殖的中间过渡期。’考试完那天回家,躺在床上睡不着,忽然脑筋里面反复出现着那句话:取食生长与求偶繁殖。当时我就想,人活在世界上,如果只是取食生长与求偶繁殖,那该是多么可悲。但是有数不清的人从出生到死亡,真是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充其量也只不过像只昆虫而已。后来我忽然有了很奇怪的念头,我在初中、高中时长得很快,从一个小孩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青年,我是不是在取食生长呢?将来大学毕了业,早晚要成家立业,于是我将有小孩子,那我是不是又在求偶繁殖呢?那我大学四年又算是什么呢?我常常想,四年大学对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有重大的改变,所以好像昆虫的蛹期。从蛹要变成虫,它的内部要经过一场大挣扎和大革命的!”

“我不喜欢你这种比喻。”冯青青忽然插嘴。“是的,连我自己也不喜欢。人类是永远不肯承认自己和其他动物是列在平等地位的。譬如其他生物只要侵犯到人类的利益,人类便设法杀害它们,这是人类自私心理在作祟。”“我有点懂你的意思。如果不是这个蛹,丑陋的毛毛虫就不能变成美丽的蝴蝶。”小强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别忘了,也有很华丽的毛毛虫,经过蛹期后,变成又丑又脏的蛾呢。”赵一风意味深长地补充说明。“但是,也有蛹会死掉呢。”小兰忽然这样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悲观?”秦泉转头过来问她。“哦!”杨祖业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喊着:“I get it,I get it.”这时,“披头四”忽然在唱针转动下大吼着“You say want are volution.”是的,从幼虫变成虫,要经过这个蛹期。蛹的外表看起来虽然静止不动,可是内部却起了很大革命。革命有的时候是好,有的时候却很糟。“我把这个蛹带回去,不久就会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了。”

赵一风说着便小心翼翼地把这个金色的蛹放进了袋子里。当满山的绿叶染上了晚霞似的柿子红,而蝶影消失在暮色苍茫中,这六个人才依依不舍地下了山,坐上公路局的班车回到台北,但是他们六个人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却迥然不同了。杨祖业的脑海里一直抹不去冯青青侧脸过来对他笑的模样和那份飘逸。而冯青青呢,她始终无法忘怀杨祖业要替她盖“青青庵”的事。秦泉一直想不透小兰今天算命时为什么会突然紧锁眉头。

赵一风回家后忙着整理标本,今天他的收获最大,但是他却仍然为吴霜没能参加这次爬山感到有些怅惘。而小强呢,正忙着把这回爬山所发生的每件事详详细细地说给姊姊听,尤其是那个打在他头上的蛹。而小兰的心底在想什么呢?只有她自己知道。小兰在无忧时像个快乐的天使,一难过起来却又那么容易感染给别人。虽然他们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可是却有一点相同的,那就是第二天他们又各自开始念书,开始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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