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风波愈演愈烈,整个新加坡都为之骚动不安,与此相反,珍珠山下的翼园却显得异常平静,不过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一封电报打破了。
这封电报来自香港,署名梁潘丽珠。
电报内容只有一件事:梁世衍过世了。
虽说事务缠身,但以胡家和梁家的关系,无论如何胡家兄弟都必须马上赶去香港祭奠,尹正纲和梁晋既是朋友,又份属同僚,他也得去。接到电报后三个小时,三人准备周全,港口恰好就有一班船走国内,中途会在香港停靠,三人赶到码头,上船便走。
其实按照停灵七天的规矩,原本不用赶这么急,可三人心里都装着一件事,如果不亲眼去香港看看,他们始终无法安心,老实说,就算没有梁世衍过世的消息传来,他们这几天也打算去香港梁家走一趟。
新型油轮走得快,一天一夜的功夫,船就到了香港,在维多利亚港下了船,来不及领略这座东亚最繁华都市的风貌,三人带着两名杨攀安排的随从,匆匆赶往梁府。
胡家和梁家是世交,所以胡修文在梁家是熟脸,根本不用通报,一行人进了梁家坐落在半山的别墅,梁世衍的大夫人梁潘丽珠带着一儿一女迎出来,见面就是一通大哭。
梁世衍是两天前过世的,此前早已在病床上躺了二十来天,就是春节,也在昏迷中度过,两天前的下午,他突然醒来,跟梁潘丽珠和大儿子梁学进没说上几句话就不行了,医生还没从前堂跑到卧房,他便一命呜呼。
梁世衍的身体胡修文知道,近一两年来一直都病恹恹的,虽有各种名贵药材吊着,却依旧是每况愈下。说起来,梁世衍之所以一直难以痊愈,梁潘丽珠难辞其咎。
梁世衍性子弱,以前就被出身名门的梁潘丽珠仗着娘家管得死死的,梁老太爷在的时候,她还懂得收敛一些,那时候梁世衍的日子也好过得多,可自从梁老太爷过世以后,她无人管束,便越来越变本加厉。梁世衍好歹是个当家的,却常被她当着下人的面呼喝,有时候甚至是指着鼻子大骂,是人都无法忍受,长此以往,便忧愤成疾。
不过,这始终是人家的家事,胡修文虽然明白其中缘由,却不能表现出来,梁潘丽珠出迎的时候,他还是诚恳地安慰了几句,接着又带上胡修武尹正纲,去灵堂祭拜。
规矩行完以后,又陪梁潘丽珠闲聊了一会,胡修文提出要见梁晋,梁潘丽珠母子三人当即就把脸沉了下来。
“这个嘛,阿晋身体不好,已经睡下了,明天吧,明天再说。”梁潘丽珠神色闪烁地回答。
胡修文立刻觉出了问题。
“哦,也好,只是前些天收到阿晋的来信,信里说了些事情,我想当面问问他。”胡修文淡淡笑道。
“他说什么?”旁边的梁学进立刻像被踩到尾巴一样跳起来,叫道:“别听那扑街胡说,不就是想分家产么。”
“就是,野种也配分家产。”梁世衍的女儿梁丽冷笑道。
一听这些话,即便一向冷静的尹正纲,心里的火也腾腾地冒起来。
“事情如何,问问就知道了。”胡修武冷笑道。
“去吧去吧。”梁潘丽珠不耐烦地挥挥手,叫来一个下人,带着三人去梁晋独住的小院。
一行人在梁家的豪宅里七弯八拐地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角落里一道铁门,门口站着两名人高马大的大汉。
一见到这景象,三人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梁晋这么久都没回新加坡,竟是被梁潘丽珠母子囚禁起来了!
那下人让两名大汉开了铁门,说了声请进,便站在门外不动。胡修文猜梁潘丽珠大概警告过他们不许接近梁晋,不会陪他们进去,也不介意,当先便跨进了这个有些像堆放杂物的小院。尹正纲刚要跟进,心里一动,停下步子,附在两名护卫耳边交代了几句,随即跟在胡修武后面跨进院子,两名护卫则一左一右,站在铁门外。
走进铁门,便见那间亮灯的房间门突然打开,一身孝服的梁晋淡笑着站在门中,看着他们。
“你还笑得出来。”胡修文瞪了他一眼,也不管他,径直走进房内。
“我这是跟正纲兄学的,天塌下来都要先冷静。”梁晋说着,拍了拍尹正纲的肩膀。
“早知道你们来了,还在想你们什么时候会来看我呢,看我一回可不容易。”梁晋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贫嘴。
“该让你在这里困死。”胡修武翻起白眼。
“小小池塘,哪里困得住蛟龙。”尹正纲笑道。
“还是正纲兄知我。”梁晋大为感慨。
“那好,咱们现在就走。”胡修文站起来,看着胡修武道:“看看他这头蛟龙怎么翻腾出来。”
“才来没多一会,怎么就要走?”一个清丽的女声传来,没多时,一位戴孝的中年女子便出现在门口。
“见过婶婶。”胡修文胡修武两兄弟忙站起来,冲女子深深一揖。
尹正纲再笨也知道来的是谁了,赶紧跟在两人后面作揖,口中道:“见过伯母。”
“快起来,快起来。”女子跨进门里来扶三人。
梁晋的亲母梁苏绢今年四十岁整,虽已到中年,素装淡抹之间,仍能见当年风韵。
粱苏绢先是梁家女佣,因与梁世衍有情,背着家人委身于他,后来怀上了梁晋,被梁老太爷以败坏家风为名赶出家门,蒙梁世衍的好友胡青榕收留,在槟城胡家住了十二年,因是和胡修文胡修武兄弟俩很熟,只是尹正纲,却是头一次见面。
“你便是正纲吧?”粱苏绢看着尹正纲,淡淡笑道:“常听阿晋说起你。”
寒暄完毕,五人都沉默了一会,才由梁晋开口,说了他回来这段日子,梁家发生的事。
梁晋回到香港,其实只见过梁世衍一面,自梁世衍昏迷之后,他便被梁学进带人关进这小院里,终日不得出去。没过多久,粱苏绢也被关了进来,母子俩便在这小院里住着,外面发生什么事他们一概不知。只不过梁潘丽珠虽然霸道恶毒,却还知道人伦二字,梁世衍过世那晚,她叫人把母子二人带去堂上祭拜,总算全了母子俩的哀思。
也正是在那个晚上,一直守候在梁世衍身边的律师鲁家明趁梁潘丽珠没注意,悄悄递给梁晋一封信。回到小院,梁晋看了信,才知道父亲早已立下遗嘱,除去给他们母子留了二十万英镑现金,还留给梁晋慈济堂药行一成六的股份。遗嘱原件还在律师手里,可现在梁潘丽珠利用她娘家的势力,挡死了律师所有可以公布遗嘱的渠道,他也根本无法和梁晋见面,谁都知道,梁潘丽珠是想独吞家产。
“鲁律师是关键,找到他就好办。”听完梁晋的讲述,胡修文道。
“我也知道,可一直出不去,再说,我估计鲁家明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试过去找父亲的旧友,也试过找公司董事会,还找过英国人法官,都不行,潘家在英国人那里很吃得开。”梁晋不是不知道发愁,他只是很清楚这种事情,再愁也没用。
“这事要快,我估计大夫人现在正跟鲁家明联系,要他把世叔的遗嘱交出来。”胡修武说的,也正是众人最担心的。
“急也没用,反正我现在也出不去。”梁晋又笑了笑,只是这笑却充满苦涩的味道。
“要是能出去,你打算怎么做?”一直默不作声的尹正纲突然问道。
“还能怎么做,带着我娘远走高飞算了,梁家这点东西,我梁晋还看不上眼。”看来梁晋是想得很通透了,几乎没作任何思考便回答了尹正纲的问题。
“你这种想法……”尹正纲摇摇头,暗叹一声。
“阿晋,你也太没出息了。”胡修文拿出大哥的做派来,沉下脸,低喝道:“那一成六的股份你就这么扔了,这可是世叔留给你的家业。”
“世叔泉下有知,会骂你不孝的。”胡修武也在一旁帮腔。
见两个大侄子都被梁晋的话气到了,粱苏绢瞪了儿子一眼。
“不然。”尹正纲笑着帮梁晋反驳胡家兄弟:“阿晋的想法很不错,一成六的股份,还不能让阿晋做大股东,如果我猜的不错,大夫人母子手上,股份不会低于四成吧,就阿晋这点股份,早晚也是个受气的,还不如就此放手。”
“正纲……”胡修文知道尹正纲不是那种喜欢信口胡说的人,此时听得他说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我说了,还是正纲兄知我。”梁晋伸了个懒腰,悠悠地笑道:“怎么说我手上也有二十万英镑,只要经营得宜,不见得比不上慈济堂,与其困死在这一成六股份上,还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那毕竟是你爹留给你的……”一旁的粱苏绢再也忍不住了,语重心长地劝道。
“无妨,这一成六的股份也不白送。”尹正纲道。
“正纲兄有办法?”梁晋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道:“哈!我就知道,这世上能救我出苦海的,非修文修武兄莫属,但能治我心头之患的,则必是正纲兄。”
听他这话,尹、胡三人均摇头苦笑——这人,到哪都改不了轻佻的毛病。
小院外的铁门虚掩着,门里时而发出的笑声传来,让站在门边的两名梁家护院一阵赛一阵地紧张,再看看面无表情地站在两旁、个子比他们还矮了一大截的胡家护卫,他们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
刚才进去那年轻人是谁,他在这两个胡家人耳边说了些什么?
不会是要劫人吧?
两名护院几乎同时想到这一点,也几乎同时把惊慌的目光投向对方。
院里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不多时脚步声传来,再过了一会,胡修文推开铁门,当先走出。两名梁家的护院往里一望,便见梁晋正站在后面,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二少爷……”护院还没叫唤出来,便觉脑后一震,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快速穿过花园,梁晋当先,后面跟着胡家的护卫,胡修文和胡修武架着粱苏绢,尹正纲则走在最后。
“不会碰上什么人吧?”后面的胡修文小声道。
“放心,这是花园后门,只有花匠搬花土的时候才开,从那里出去,是条山路,平时没人,我走得多,不会错。”
说话间,梁晋已经带着众人来到院墙下,这里果然有一道门,梁晋几下拔开门栓,众人鱼贯而出。
出了梁府,顺着小道下山,找到大路,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梁家住在香港岛的太平山,而据梁晋说,那位鲁家明律师却住在九龙半岛的狮子山下,也就是说,要找到那位鲁律师,别的困难先不去考虑,至少得想办法过海。若是在白天,这事还好说,可现在是晚上,就算沿着大路,就算不被梁潘丽珠派来的人追上,一行人要跑到海边,也得花去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后,就是不折不扣的半夜了,半夜时分,要在西营盘找到一艘船过海,难于登天。
可梁晋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事烦恼,只是一个劲地催着众人快走,于是一行人跌跌撞撞,抹黑下山,走到山脚,抬头上看,便见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亮起了一长串火把。
“他们发现了。”梁晋似是欢叫一般喊着,加快了脚步。
“就没见过他正经的时候。”见儿子这样,粱苏绢微嗔道。
梁家的人终究没有追上来,一行人无惊无险地到了码头,趁众人歇气的当口,梁晋跑去码头附近一溜长屋,不多时便带了两个人回来。
这两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模样依稀有些相似,看起来像父子。
“走走走,上船上船。”老人小跑着向码头跑去,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挥手。
“走吧。”梁晋带头,搀起粱苏绢,跟上老人和他的儿子。
“没想到你还埋伏了人在码头。”胡修文颇为惊讶。
尹正纲听得这话,心里暗道,看梁晋这一路轻松的样子,要是没有在码头埋伏人,那才是怪事。
“财伯父子是我朋友。”梁晋只是笑了笑,没解释什么。
“梁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那三十多岁的男人解开小船缆绳,最后一个跳上了船。
听得他这么说,众人这才恍然,心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只是现在却不是听故事的时候。
那位叫财伯的老人掌舵,他儿子操桨,小船很快驶离码头,后来尹正纲也加入到划桨的行列,小船顿时加快了速度,不过一个多钟头,船便靠上尖沙咀的滩头。
梁晋从胡修文和胡修武身上搜了大概五十英镑,要给财伯父子,哪知两人死活不肯要,说得急了,竟跪在梁晋和粱苏绢面前,不肯起来。
“少爷,您这是打我们脸呀。”老人和儿子不停在地上磕头。
“你们想害我是不是。”梁晋没办法,只得拿话吓他们:“我大哥是个容不得人的,他们迟早会知道是你们帮的我,要是他以后带人来欺负你们,我能不管?要是我出来管了,岂不是又被他发现了,被他发现我还有命在?你们说,你们不拿着钱远走高飞,是不是想害我?”
他这一番诈唬,把父子俩吓得说不出话来。
“财伯,你就收下吧,这是阿晋的心意。”粱苏绢也在一旁好言相劝。
“拿上钱,今晚回去就收拾东西,带着婶子祥嫂和阿顺,马上就走,不用等天亮了,回老家也好,去新界也好,总之不要再回来。”梁晋不由分说,把五十英镑塞进财伯手里,扶上母亲,先行去了。
“少爷,夫人,保重!”身后,传来财伯和他儿子带着哭腔的呼喊。
“这小子真会收买人心。”胡修文的话,怎么听都没贬斥的意思。
也不知梁晋怎么带的路,总之七弯八拐,一行人没走多久,就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停下来。尹正纲抬头,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门上方挂着一块租车行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