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龙半路杀出,陈氏损失惨重”
尹正纲一打开报纸,便看见这条标题,粗粗地读了个大概,他笑了。
“大功告成!”门外传来蒋芩愉快的声音,未几,便见她踩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扬了扬手里的报纸。
“看不出,你还真做成了。”来到尹正纲面前,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扔到桌上,道:“在街上看到卖烟的,知道你只喜欢这个牌子,给你买了一包,算奖励你吧。”
很少见到蒋芩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尹正纲虽觉得奇怪,却不道谢,反道:“大过年的第一次见面,你就买包烟打发我?”
“爱要不要。”蒋芩翻了个白眼,走到自己桌前坐下,打量着房间里,觉得少了些什么,转头问道:“梁晋那小子呢,还没回来?”
尹正纲也在奇怪,按说这边马上要建厂,机器也快到了,现在正是梁、胡两家合作的关键时刻,梁家应该早些派人过来,谈妥香港、澳门和台湾三地营销权才对,怎么到现在了,都还没见到梁家半个人影?这且不说,还在这边挂着职务的梁晋也不见人,连电报都没打个过来。
心里挂念着梁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嘴里却笑道:“是啊,我也想他了。”
他把那个“也”字咬得很重。
“谁想他了。”蒋芩哪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当即柳叶眉一横,叱道:“警告你,别乱说话。”
尹正纲知道她性子,也不跟她辩,只是躲在报纸后面偷笑。
第一天正式上班,除了胡修武的成药开发组和秦康的工程组,其他部门事情不多,尤其是尹正纲担纲主管的销售部,足以用清闲来形容。不过他们也没能清闲多久,便被胡修文拉进了一场又一场的谈判之中,电灯厂、轮船公司、报社、药行、医院甚至各大贸易行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这两男一女的身影。趁着闹得越来越厉害的总商会分裂事件,总商会董事会无暇旁顾,吴国珍沈骏忙着打口水仗的时候,文武堂着实捞到不少好处。
尹正纲经验浅,谈判非他所长,蒋芩长于管理,对谈判也不在行,实则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胡修文亲自上场,他们两个只是协调而已,尽管这样,两天下来,他们还是累得够呛。
“要是阿晋在就好了,他天生就是个交涉高手。”见两个年轻人回来都瘫在软椅上不想动弹,胡修文想起梁晋来。
大年后,他连拍了四封电报去香港,却都如石沉大海,他觉得不对劲,又想办法托人带信。前两天,一个交好的药商正好要去香港,胡修文写了一封亲笔信,请他带去梁世衍府上,务必亲手交给梁晋。他不是急着要梁晋回来帮忙,也不是急着要落实文武堂成药给梁家的营销权,而纯粹是担心梁晋。梁晋在胡家生活了十二年,胡修文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渺无音信,胡修文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虽说梁晋是回了自己家,可那个家是什么样子,胡修文一清二楚,一去这么久没消息,他总觉得梁晋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正月二十一,南华轩年会,因为此次年会是和总商会年会一起召开,南华轩元老、总商会各董事都要参加,所以差不多算得上马来亚华人的最高会议,自然吸引了马来亚绝大部分报社。
上午的会议照例是总结过去一年的得失,会议进程过半的时候,一切还算顺利,可当上午十一点,轮到吴国珍这位总商会会长发言时,突然有人站起来掀桌子,这个掀桌子的人,就是陈嘉瑜。
陈嘉瑜抢了吴国珍的发言权,痛陈吴国珍就任会长以来的失德之事,尤其是最近几个月里帮着外人打压本地商户的斑斑劣迹,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不断有会员站起来声援陈嘉瑜,高喊吴国珍下台。
于是,一场好好的年会,演变为吴国珍和黄家的声讨大会,吴国珍本要在这次年会中推荐黄宗熙加入总商会的计划只好作罢。
南华轩元老们见此情景,不得不出面干预,张舒严厉叱责陈嘉瑜居心叵测,并把他赶出会场,在张舒的强压下,会场总算恢复了秩序,却仍有五名商会董事和十数名会员当即离开会场。
“如果南华轩要支持吴国珍,我们就退会。”沈骏离开会场之前,把左胸上的总商会徽记摘下来,扔到了吴国珍面前。
吴国珍顿时就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反他反得最坚决的,竟然是他的徒弟,他的大舅子,他这几十年来最好的伙伴,沈骏。
记者们也傻眼了,但多年养成的新闻嗅觉很快就让他们回过神来,他们不停按动快门,以最快的速度把沈骏离开会场时的决绝和吴国珍的失落记录了下来。
但这依然还不是年会里最大的新闻,就在沈骏离开会场后两分钟,南华轩三位元老,蒋元第、张文轩、李光宗也愤然离场。
马来亚的天,要变了——英国总督听说这件事后,如此叹道。
事情没有出乎始作俑者们的预料,当天下午,沈骏在厦门大厦宣布成立马来亚华商总会筹备委员会,他任主席,陈嘉瑜任筹备委员会秘书长,正式开始组建新商会的工作,随即,包括十六名前总商会成员在内的三十多位马来亚华商致电各家报社,宣布加入马来商会筹委会,同时,五名原总商会董事、三名南华轩元老宣布支持马来商会。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一场华商的分裂战都是蓄谋已久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之所以这次事件会这么突然,完全是沈骏利用了和吴国珍的关系蒙蔽了他,否则,以吴国珍在新加坡的手眼通天,不可能事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而从眼下两人手中的实力分析,这一场分裂不可逆转,控制着华商命脉的航运、电力、通讯等要害产业,现在双方手中各自握着一半,吴国珍就算想打压沈骏,也已经无能为力。
也有人说,如果吴国珍得到黄伯真在资金上的支持,他就能让一直处于中立的英国人向他偏倒,只要英国人出手,沈骏的力量再强,也蹦不了几天。可现在的问题是,黄伯真的银行在全南洋遭到挤兑,他现在已是自顾不暇,别说黄伯真,就是吴国珍的银行,这些天也受到极大的影响,他已经没有余力跟沈骏缠斗下去了。
所以,英国人还在坐山观虎斗,并没有一点要插手的意思。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对英国人来说,华人中有两个声音,绝对比只有一个声音要美妙得多,分化华人,本来就是英国总督查尔斯?勒维斯最近十几年来一直在做的事,他乐见其成。
但不管怎么说,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吴国珍和沈骏的仇,是结定了。
“我们上当了!”
和蒋元第从会场出来,回到位于海边的蒋宅,刚坐下,一路上一直沉思不语的尹正纲便叹息起来。
“正纲发现了?”蒋元第并不诧异,只是笑问道。
“至少可以肯定,吴国珍决不可能事先一点不知情,照您老的意思,为了不给沈骏退缩的机会,我们可是故意放了风声出去的。”尹正纲点点头,接过蒋芩递来的茶水,转手恭敬地递给蒋元第,接着道:“可他在会场做出来的表情,显然有点过了。”
“他这般作态,只有一个理由,他想掩饰,掩饰他真正的想法。”蒋元第端着茶碗,半天没有揭开盖子。
“他跟沈骏是一伙的!”蒋芩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惊疑地看着蒋元第和尹正纲,似乎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
“真正的商人,从不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更何况这个篮子还不够大,放不下所有的鸡蛋。”蒋元第抖着白胡子,冷冷一笑。
从蒋宅出来的时候,尹正纲心情很是复杂,和他一起的蒋芩见他一直在皱眉沉思,也没打扰他,两人就这样默默地沿着海边小路,往翼园走。
沈骏根本没有和吴国珍翻脸,他也从没想过要反吴国珍,之所以要另立门户,只是为了给吴国珍多编一个放鸡蛋的篮子——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尹正纲心里泛起一丝苦涩——而自己,却给了他这个借口。
如果不是那次见过沈骏之后,自己多了个心眼,请示了蒋元第,又在蒋元第的安排下把沈骏要另立门户的消息放出去,并以此印证吴国珍今天的反应,恐怕他们会被永远蒙在鼓里。
从此以后,整个马来亚的华商界,怕都是吴国珍和沈骏两人的天下了,马来商会不仅把不服从吴国珍的人全都从总商会里清了出去,还把大部分此前没有加入总商会的华人富商也网罗了进来,放眼马来亚甚至整个南洋,谁还能及得上他们的势力?
黄伯真?
他的嚣张气焰已被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沈骏和吴国珍给彻底打下去,此后在新加坡,怕是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总商会和马来商会脚下做顺民的份。
英国人?
过几年,等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事,两大商会一宣布合并,到时只怕英国人也惹不起这么强盛的华人势力。
不过,从这点上来看,倒算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尹正纲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
回到翼园,两人把会场发生的事跟胡修文胡修武兄弟俩说了,当听说蒋元第和尹正纲对沈、吴两人关系的猜测后,胡家兄弟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为了这事,蒋、胡两家计划数月,不成想到头来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为了顺利买到建厂地块,他们利用了沈骏的野心和吴国珍唱对台戏,还把竞争对手黄宗熙拖进他们精心安排的陷阱;沈骏和吴国珍为了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回过头来又利用这事,顺利借助了蒋元第的威望和陈嘉瑜的影响力,这说起来,到底是谁利用了谁?
“各取所需吧,咱们都没吃亏。”一路上尹正纲也想明白了,商场之上,要想占别人便宜,就得习惯被人占便宜,更何况这次也没被谁占到便宜,反而想占的便宜已经占得差不多了。
“这气,早晚得找个时候出。”蒋芩却咬着一口银牙,恨恨地道。
蒋家人都吃不得亏,以尹正纲对蒋元第的了解,别看他今天笑得这么淡然,早晚他会找吴国珍和沈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