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可畏,人心则更是如此,在关治国还没有查出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之前,他只得暂时过着隐居的日子。可这种日子他并没有过多久,因为八月底,他的木屋就来了一位访客。
说是访客,也不是访客,因为来的人是萨雅,他的未婚妻。
一别三年,两人重逢,自是有说不尽的话,尽管之前他们几乎每个礼拜都要通一次信。
尹正纲犹记得那天打开门,见到萨雅一脸惊喜地站在门外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很长时间以来,尤其是生活里有了胡香秋之后,他平常都不怎么想着那个在密喇族村庄里认识的女子,所以他一直都认为,萨雅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承诺,一段他决心去建立却尚未建立起来的感情,而这段感情,只是一张等待他书写的白纸。
可那一天,在见到萨雅的一霎那,他发现自己错了,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又酸又甜的颤动,从他的心房,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及至他的每一根毛发。
“萨雅!”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把萨雅拥入怀中,就像他抱着的并非一个只跟他相处了两天、有着口头婚约的女子,而是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妻子。
那种感觉,刻骨铭心。
“我想你。”尹正纲说这句话时,感觉到怀里的萨雅在微微颤抖。
“正纲,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是两人见面后,萨雅说的第一句话。
当年那些逃亡老客的踪迹,被人发现了——在萨雅匆匆的讲述中,尹正纲终于搞明白事情的前后。
萨雅原定九月中旬才来新加坡,可就在两天前,梅加发来的一封电报,让她不得不马上启程来找尹正纲。
梅加的电报上说,几天前,几名华人来到密喇族村庄,向村民打听三年前是不是有一群华人曾在村子里逗留过。不少村民还记得当年那位杀死“恶魔”救了公主的勇士,自然也就记得这事,便一五一十地跟那些人说了。打猎回来的阿玛达听说这件事,觉得有古怪,便派人暗中监视那几人的居处,终于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他们的身份,原来他们竟都是岭南会馆派出来追捕尹正纲和杨攀的打手!
因为打手们已经得知尹正纲和杨攀带着那群老客去了沙捞越,为万全起见,阿玛达禀报梅加之后,派卫士包围了他们的居处,打算先把他们抓住,再通知尹正纲,可谁想打手里有一人身手极好,混战之下竟被他打伤好几名卫士跑了。
梅加知道老客们的去向再也无法保密,便立刻给莱顿发了封电报,让他马上通知尹正纲防范。莱顿本想也给尹正纲发电报过来,可萨雅想到岭南会馆在井里汶手眼通天,去电报房发电报容易暴露,便阻止了莱顿,她亲自来新加坡找尹正纲,这才有了两人的重逢。
按日子来算,逃走的人就算要去沙捞越找当年那些老客,现在也应该还在召集人手,所以尹正纲还有时间作出安排。他立刻便想给星洲日报社打电话,让他们帮自己发一封电报去沙捞越,可转念一想又作罢,还是萨雅那句话,太容易暴露。
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思索了一会,尹正纲提笔写下一封信,接着打电话给陈嘉瑜,让他给自己派来一位专职联络诗巫橡胶园的伙计,帮自己把信带去诗巫。因为小轮船可以在后埔港靠岸,所以送信花的时间并不比打电报长。
办完这些事,尹正纲才松了口气。
“正纲,你也快走吧。”萨雅见他全没有动身的打算,很是着急。
走,能走哪里去?
看起来三年过去,岭南会馆的人还是不想放过他们,尹正纲明白,即使他躲到国内去,也会有被找到的一天,既然如此,还躲什么?
况且,逃避不是他的风格。
可有什么办法既可以不走,又能解决掉这个麻烦?
尹正纲有个优点,遇上想不出办法的时候,他就索性放下,不去想它,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他便和萨雅一起流连于新加坡的繁华风情,或逛街买东西,或泛舟出海,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在这期间,他带萨雅去拜访了陈嘉瑜,甚至还和她去关治国的侦探事务所坐了坐,当然目的并非全是把未婚妻介绍给自己的两位好友,至少去关治国那里不是。
之后关治国就和远在英国的约翰?库柏介绍给他的搭档韦伯斯特前往古晋,而尹正纲则和萨雅继续培养他们的感情。
过了几天,尹正纲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带萨雅去见胡修文和胡修武兄弟。
此前他一直很矛盾,他知道因为胡香秋的关系,胡家兄弟对萨雅的出现肯定无法泰然处之,可对他来说,胡修文胡修武两兄弟不仅仅是胡香秋的哥哥,还是他在南洋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很多时候都超出了朋友的范畴,与亲人无异。
意料之外,萨雅在翼园受到热烈欢迎,这种欢迎不仅仅来自于胡修文和胡修武,还来自于克莱尔和李雪翎。虽然尹正纲对此摸不着头脑,却看得出他们对萨雅的喜欢都是发自真心,而这种发自真心的情感,也让尹正纲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我知道那个胡香秋。”
从翼园出来,尹正纲本来兴致很高,可听见萨雅这句话,他的兴致就像在大热天被扔进了太平洋海底。
“我们的爱情刚刚开始,比你和她还要晚,我没有权力生气,不过,我会把你抢回来。”萨雅说完这句话,眨了眨眼,笑了。
尹正纲有点心虚。
当人们深陷泥沼,他们往往以为可以自拔,事实上,尝试从泥沼里把自己救出来的想法,与两千年前楚霸王坐在椅子上想把自己举起来的想法一样愚蠢。
尹正纲不蠢,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要解决胡香秋和萨雅的问题,他的原则是:过一天算一天,这不能说他是在逃避,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
不久后方兴国从诗巫写来的信打破了这种平静,信上说,一心想赚大钱的齐老六出去做生意,原来给家里说好的半个月就回转,可一个月过去,他音讯全无。
尹正纲不敢肯定齐老六已经出事,当年他计划的逃亡路线非常隐秘,即便有人能查到他们去了沙捞越,也绝不可能查到他们就在诗巫,但起码,当年那二十二位老客,已经有一位出现被岭南会馆抓住的可能,毕竟古晋那里人多眼杂,谁也说不准有没有岭南会馆的眼线。
假设齐老六已经被抓住,那岭南会馆很快就会知道当年的尹旭就是尹正纲,也会知道他现在就在新加坡。
“该走了!”看完方兴国的信,尹正纲一声长叹。
“要走?”彤木轩里,胡修文难以置信地看着尹正纲。
“你不是一个在乎流言的人,给我们说实话。”胡修武极少这么严肃地说过话。
尹正纲没有隐瞒,他知道如果没有过得去的理由,胡家兄弟绝不会让他一个人四处漂泊。
那场席卷爪哇芝格托克矿区的暴动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但暴动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惊险,甚至参加暴动的每一个人的脸容尹正纲都没有忘记,他详细地向胡修文兄弟讲述了自己三年前的那段遭遇。
香烟的烟雾在会客室里升腾缭绕,在尹正纲平缓的叙述过程中,胡修文和胡修武没说一句话,他们都在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很镇定,全没有一点惊讶的反应。
“我们早该想到的!”听完尹正纲的故事,胡修文轻叹一声。
“那些帮会的人,做事不择手段,我担心他们会对您和修武先生做出什么来。”
“所以你要走?”胡修武道。
尹正纲点点头。
“打算去哪里?”胡修文知道,无论有没有岭南会馆这回事,尹正纲早晚都得离开文武堂,是故也并不造作着留他。
“早先没发生这事前,我想过去欧洲看看,可现在欧洲打得热闹,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国内和诗巫吧,就这两个地方。”
“不行!”胡修文摆手道:“国内现在很不太平,再说,那些帮会在国内的背景复杂,你去国内还没在星岛安全,诗巫那地方更去不得,要是那个姓齐的被岭南会馆抓住,他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诗巫。”
“去美利坚,那边还算安稳。”胡修武道。
尹正纲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去美利坚是不错,绝对可以过安稳日子,可这样一来,南洋这边的生意就泡汤了,再说,他走了,诗巫新村贺老他们怎么办?
胡修文见尹正纲笑而不语,就知道他不会接受胡修武的建议,正要再劝,却见管家敲门进来。
“老爷,关先生来找尹先生。”
不一刻,十几天前去了古晋的关治国便出现在会客室门口,他脚步很快,神色焦急。
“正纲,出事了。”进得门来,他来不及向胡修文胡修武两兄弟见礼,冲尹正纲道。
“坐下说。”尹正纲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见关治国有些犹豫,笑笑道:“没事,你尽管说。”
关治国在他身边坐下,打开随身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份报纸来。
“你看看。”他打开第二版,指着头条道。
尹正纲拿起报纸,当即就愣了,他怎么也没料到,岭南会馆的人根本就没有在沙捞越兴师动众地寻找他们,而是在报纸上登出悬赏广告。
两万英镑的悬赏,足以让沙捞越所有人帮着他们一起寻找三年前那些老客,甚至就是拉者王朝的官员,也绝对抵御不了这笔钱的诱惑。
“我到古晋的第二天就看到这则广告,当天就按这个地址找到了他们在古晋的窝子,这些天一直蹲在哪里。”关治国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照片。
“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不用看,第一张就是熟人。
方书恒,当年他居然没死!
“这家伙是他们的头,妈的,整个一疯子,我在那里蹲了八天,亲眼见到他割下了十七八只耳朵,估计都是拿假消息来碰运气的。”关治国不住乍舌。
尹正纲听得他的描述,再难把三年前那个方书恒和照片里的人联系起来。他继续翻照片,接下来的十几张里,又发现三张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当年白世仁的手下,他突然有个感觉,这些人,是为白世仁报仇来的。
继续翻,直到最后一张,尹正纲看得照片上那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人是昨天上午出现的,他一来我就发现情形不对,距离太远,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那头儿一见他就恨不得要杀他的样子,可他说了几句话之后,那头儿又笑了。”关治国一抬头,瞥见尹正纲的神色,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这人你认识?”
“齐老六。”尹正纲一声叹息:“来不及了,昨天上午到现在,足够火轮从古晋开到星岛,他们跟你最多就是前后脚。”
“啊!”一旁的胡家兄弟对视一眼,彼此都见到对方眼里那一丝慌乱。
以方书恒三年坚持不懈的劲头,一旦齐老六说出当年那些老客的去向,他绝不会在古晋耽搁,现在他要么去了新村,要么就已经到新加坡。
“不见得。”关治国神秘一笑。
“治国是不是做了安排?”胡修文立马意识到,他那朋友库柏的亲传弟子,做事绝不会如此不细致。
“韦伯斯特盯在那里,我离开之前他报了警,说有一拨海盗暗藏武器,来到古晋意图不轨,你们知道,他是英国人,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份量的。”
“咳!”胡修武一拍巴掌,长出一口气。
“关不了多久,一是那些人有钱,尽可以花点钱把自己买出来,另一个,只要岭南会馆出面保释,他们也会很快出狱。”胡修文太了解英国人了。
“足够了。”尹正纲舒展眉头,忽而一笑,道:“治国,咱们送个大礼给他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