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爷。”管家在外面敲门:“三少爷和六少爷回来了。”
黄伯真第三子黄宗林,第六子黄宗英,一直留在爪哇打理留在那边的产业。
“老三老六,你们怎么来了,那边没事?”见礼过后,黄宗懿问道。
“有二姐在那边看着,还会有什么事。”老六黄宗英不过二十岁出头,举手投足间,却颇有气度。
他口中的二姐,便是黄伯真唯一的女儿黄兰,庶出,却比黄宗熙还大几个月,所以黄宗英叫她二姐。
“怎么样,兰儿怎么说,我发了电报她也不回。”黄宗懿赶紧问道。
“就是,爹在世的时候常说二姐的才智还在他老人家之上,这回的事,咱们都没主意,就只有靠她了。”黄宗熙这话不阴不阳,却也说的是事实,黄兰的本事,他自叹不如。
“二姐倒是有个主意,就怕大哥不同意,所以叫我们两个跑一趟,来劝劝大哥。”黄宗林神色肃然地道。
“劝我?”黄宗懿一愣。
“二姐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黄宗林轻叹一声。
黄宗懿一听这话,脸色猛地沉下来。
“二姐是要我们……”黄宗熙和黄宗凯对视一眼,彼此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登报和四哥脱离关系。”黄宗英说出他几位兄长都不敢说的话。
“不行!”黄宗懿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大哥,治脓疮也要先把烂肉挖出来,现在四哥的事已经连累到整个财团,他就是黄家的烂肉,大哥三思。”黄宗英不慌不忙地道。
“六弟说得对,大哥,再这么下去,咱们的保安堂就要倒闭了。”黄宗林身负黄兰交代下来的任务,虽对弃车保帅的做法不怎么赞同,可他相信黄兰的判断。
“那姓尹的这么拖,摆明是要我们一起给老四陪葬,大哥,二姐的办法是唯一可行之道。”黄宗熙站到两位兄弟前面,对黄宗懿道。
“可那是我们的亲兄弟!”黄宗懿嘴上两撇八字胡不住抖动。
“登报脱离关系只是做给外人看,律师我们照请,谁说他不是我们的兄弟了。”黄宗凯冷不丁冒出一句。
“就是就是,老五说得对。”黄宗熙赶紧点头附和。
对新加坡乃至马来亚的人们来说,八月,这个世界发生的大事有两件,一是欧战爆发,二是黄家登报,声明和牵涉伪造案的老四黄宗绪脱离一切关系。
欧洲离太平洋西海岸太远,尽管马来亚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那些洋鬼子打死打活却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关系不大,最多是洋大人们脸色难看了些,脾气差了些;但黄家和黄宗绪脱离关系这事就大不一样,那是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豪门恩怨,可比刀来剑往的欧战有趣多了。
尹正纲回到新加坡的时候,正是这消息在新加坡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
“壮士断腕,想不到黄家还有高人。”听得消息,尹正纲只是淡淡一笑,对他来说,黄家是否能摆脱他设下的陷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到,给文武堂背后下刀子需要付出的代价。
回到新加坡的尹正纲并不急于上班,一是他考察得知,成药在南洋地区的销售情况非常稳定,一时不会有什么急务要他处理,再一个,他在等人。
他要等的人在第二天上午造访木屋,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黄家的人。
黄家派来的代表他并不认识,不过看年龄,应该是黄伯真最小的儿子。他记得关治国给他的黄家的资料上,黄家诸子中只有两个是用红笔圈上的——黄宗英和黄兰。用红笔圈上,说明这两个人值得他注意,而今天来的,恰恰是黄宗英。
“今日幸见尹总理风采,才知道二哥四哥输得不冤!”互相介绍,进屋落座,一番寒暄之后,黄宗英开口说道。
虽然拐弯抹角,却表达了某种好感,从这句话,尹正纲品出些求和的味道。
“是副总理,六公子不要叫错了。”他含笑回道。
“加个副字,有些拗口,所以就省了。”这黄六公子被软软地碰回,面上泛出一丝羞涩,看他这副作态,像极了哪家还未经世事的少年。
不过,无论他何种作态,尹正纲都不会相信他半分,这倒不是因为黄宗英曾和他抢萨雅,而是因为在关治国的资料上,这位在国内长大的黄六公子,和他那位发誓终生不嫁的二姐黄兰,是黄家最厉害的两个人物。
“既然嫌拗口,六公子不如直呼在下本名。”
“那也好,小弟小副总理几个月,若是不嫌弃,便叫副总理一声正纲兄如何?”
“客气了六公子。”
“正纲兄也别老是六公子六公子的,若是看小弟顺眼,还请唤我宗英。”
尹正纲和黄宗英两人一番推让,最后终于确定彼此如何称呼。
“宗英今日亲临寒舍,想必有以教我。”尹正纲泯了口茶,开口道。
“在正纲兄面前,小弟哪敢说一个教字,小弟今天来,是来求和的。”黄宗英毫不避讳地说出求和二字,就连尹正纲也是一愣。
“求和?从何说起?”尹正纲本不想跟这样的明白人绕弯子,可黄宗英一点诚意都没表达出来,他也只能如此。
“还请正纲兄撤回诉讼,放我四哥一马。”黄宗英忽然站起来,冲尹正纲肃然一礼。
“别,当不得当不得。”尹正纲赶紧伸手扶着。
“正纲兄若撤回诉讼,保安堂答应五年之内,不做与清凉油相同或近似的产品。”黄宗英终于说出条件。
尹正纲坐回软椅上,端起茶杯,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十年。”黄宗英加了码,却没一丝肉痛的样子,反而还松了口气。
“黄四公子对文武堂的伤害,不仅在于损害了文武堂成药的信誉,还在于给诸多奸商树立起榜样,我只怕即便这十年里保安堂不做清凉油,其他人也会做。”尹正纲放下茶杯,从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
听得他这话,黄宗英那双飘逸的眉毛皱到一起。
尹正纲知道他在权衡,也不急,只半靠在软椅上吸烟。
“三年之内,保安堂成药不进荷印市场。”黄宗英终于开始割肉。
可尹正纲并不满意这块肉。
“国内。”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黄宗英脸色一变。
“我不明白,你在国内林涛生那里,只有百分之一的股份,可荷印你占了六成。”他说。
“不明白不要紧。”尹正纲淡淡一笑:“宗英只需回答行还是不行。”
“正纲兄,你的胃口太大了。”黄宗英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国内太大,人口太多,短短两年时间,林涛生即便再厉害,也无法让文武堂成药独占国内市场,现下只要有一家实力雄厚的成药商进入国内,三年之后必能与林涛生的英杰中医药公司平分秋色。
可现在,尹正纲的要求正是三年之内,在南洋已有能与文武堂一较之力的保安堂不得进入国内。
“只是三年,恕我直言,保安堂虽然在药品质量、种类上与文武堂不相上下,可你们的销售管理、生产模式还有诸多问题,这三年时间,你们正可以好好整顿完善一番,否则就算给你们打进国内市场,也无法与文武堂成药抗衡。”话说到这里,尹正纲已是抛出全部底牌。
“果然是慧眼如炬。”黄宗英又是一声叹息。保安堂存在的问题他何尝不知,只是他那位大哥太过保守,坚持不允他对保安堂做任何改良。
“宗英是同意了?”尹正纲知道他还价虽高,却也没超出黄家的底线,毕竟那黄宗绪是黄家老四,纵然无能,可他要真是被叛有罪,黄家就算已经登报和他脱离关系,名声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正纲兄,你看我可还有选择的余地?”黄宗英苦笑道。
尹正纲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黄宗英走后,尹正纲原本以为会是第一个的陈嘉瑜才来到木屋,他猜陈嘉瑜一定矛盾了很久,否则不会到现在才来。
“我都不好意思向你开口。”陈嘉瑜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些残留的愤然。
“找上瑾之先生的,是张舒还是令岳?”尹正纲笑着给陈嘉瑜奉上他酷爱的铁观音。
陈嘉瑜的岳父,便是当初三位反吴国珍的南华轩元老之一,李光宗。
“张舒,家岳也是看他的面子。”陈嘉瑜忿忿地道。
“这老人家。”尹正纲苦笑着摇头:“当初为了吴国珍,在报上把沈骏骂得狗血淋头,现在又要为沈骏脱罪。”
“他有他的信念,他说这无论如何都是华人内部问题,本该由南华轩来解决,可你们偏要闹上英国人的公堂。”陈嘉瑜无可奈何地叹息道:“不管怎样,他的本意都是好的。”
“这我知道,只是星岛华人内部早就派系林立,四分五裂,他这样东补西糊,也不是个事,沈骏这人太贪,贪得已经连最起码的做人准则都不要了,这样的人还帮他干嘛?难道他为了维持华人表面上的团结,宁愿放弃人道大义?”尹正纲这话说得有些重,虽然知道张舒终究会为沈骏说情,可当他面对这事的时候,还是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慨。
陈嘉瑜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沉沉一声叹息。
“算了。”尹正纲摆摆手,颇有些意兴阑珊:“瑾之先生,烦你转告张公,等修文先生从国内回来,文武堂就会撤诉。”
接下来的两天,尹正纲都跟国内的胡修文保持着联系,他把这两天黄宗英上门讲和、陈嘉瑜替沈骏求情的事拟成电报发给胡修文,这些都是早有预料的事,胡修文回电也没提出什么异议。
这样又过了半月,胡修文终于办完国内的事,回到新加坡。黄宗懿和张舒亲至码头迎接,这份礼遇,是胡修文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只是他明白这两人现下有求于自己,是故也并未受宠若惊。
回到新加坡第二天,胡修文撤回对黄宗绪和沈骏的诉讼,一时又引得各家报纸争相报导,只是大家都知道,这场闹了几个月的造假风波,现下已是尾声。
忙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尹正纲再次清闲下来,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读书,胡修文回来之后,他更是连办公楼都很少去。这倒不是他偷懒或者恃宠而骄,而是跟保安堂签下十年不生产清凉油同类产品、三年不得进入国内市场的协议之后,文武堂在整个亚洲再没有任何威胁存在,他的事情确实少了很多。
不过这个理由,只是他应付胡修文的搪塞之言。
胡家出于冤家宜解不宜结的考虑,撤回对沈骏和黄宗绪的控告,让沈骏和黄宗绪最后得以保全,确确实实让新加坡商界很多人都对胡修文胡修武兄弟俩的德操翘大拇指,可也并非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这些天里,满天飞的流言便证明了这个事实。
“听说胡家两兄弟其实没什么本事,他们的文武堂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靠那个叫尹正纲的副总理。”
“听说和黄家斗法,捧沈骏另立门户,让黄家老二陷身炸弹那案子,气死黄伯真,包括这次的造假案,都是那人的手笔,胡家两兄弟,啧啧,不过是块招牌。”
“听说黄家就曾着了那姓尹的算计,差点破产!”
“功高盖主啊,现在赏无可赏,我看哪,接下来就是卸磨杀驴了。”
……
人言可畏,尹正纲怕不怕?怕,可他怕的不是流言,而是胡家两兄弟的处境。他相信这么多年下来,胡修文、胡修武对他的信任,任何人都动摇不了,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怕。
胡家生意越做越大,胡修文、胡修武在新加坡商界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这种有损他们脸面的传言,非常不利于他们在新加坡商界建立自己的威信,而为了表示对尹正纲的信任,两人也绝不会就流言发表任何声明,这就更给了流言以扩散的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