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棚户区药房的事情，尹正纲总算松了口气，虽然荷印那边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不过国内和梁晋负责的地方已经建好药厂，大部分成药他们可以自己生产，他要做的只是按订单发货、审阅报告和定期派人审查两地药厂的生产状况，算起来，事情少了一大半。
至于荷印，秦康已经在设计图纸上盖下印章，马上就要亲自去井里汶主持厂房修建事宜，也不用他怎么操心；再加上这两年莱顿做生意的本事长进不小，独当一面根本没问题；萨雅这个小股东也在帮他管着账目，需要他亲自过问的事，也无非就是财务报告和发展大计，和他以前的工作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这么一来，他是彻底闲了。
说闲，也不闲，光是应付胡家那位五小姐，就让他觉得比以前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的时候还要累。
“喂，陪我去买菜。”
“喂，陪我去买衣服。”
“喂，帮我看看这裙子是不是小了。”
“大小姐，你不是不喜欢穿裙子吗？”
“谁说我不喜欢穿？”
胡香秋似乎总能找到无数正大光明的理由让尹正纲陪她干这干那，尹正纲本打算趁这段时间好好学学英语，被她这么一搅和，也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女人越折腾你，说明她越在意你。”
胡修文这话尹正纲是明白的，胡香秋的心思他也明白。
这一年多来，两人越走越近，越来越亲密，很多时候连尹正纲自己都搞不明白，他跟胡香秋的关系到底是朋友还是恋人，胡香秋似乎确实拿他当恋人，可他，却始终觉得两人之间还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道鸿沟，就是萨雅。
如果说胡香秋是爱情，那萨雅就是承诺，对一个男人而言，相比起来，承诺要重要一些。
当然，这是在理智的情形下作出的判断，可感情这回事，就算能作出理智的判断，却永远无法进行理智的选择。
一旦闲下来有心思去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尹正纲就觉得自己被逼得难以呼吸。
“难道跟小秋在一起，你不开心？”梁晋这么问过他。
“开心。”
“那你还一副苦瓜脸干什么？”梁晋接着说出来的话让他胆战心惊：“要是你非娶那个萨雅不可，我建议你，她们两个你都娶了吧。”
都娶！
尹正纲最明白，胡香秋绝不可能跟别人分享她的丈夫，这话，夫人克莱尔曾郑重地跟他说过很多次。
这天晚上，脑子里一会是胡香秋，一会是萨雅，尹正纲怎么也睡不着，便走出木屋，来到海边。
海上生明月，乌云半掩，月光下，一条长堤直通海中，长堤尽头的那座凉亭，是胡香秋整一个月的心血。
一个大家小姐，放下身段，整天挽起袖子一副监工模样，口沫横飞地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打交道，外面风吹日晒，她却不管不顾，一个月下来，硬是晒脱了一层皮，就为给尹正纲建一个闲暇时的休憩之所。
想起这些，尹正纲一阵感动。
他走上堤道，走进凉亭，坐在树藤编成的椅子上，心头渐渐浮现出和胡香秋的点点滴滴……
清晨，和风轻拂，尹正纲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醒来，却见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对面的柱头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几行娟秀小字：今天有事，不给你做早饭了，醒了就去街上吃吧——保姆留。
“呵！”尹正纲轻笑一声，卷起毛毯，伸手揭下那张纸，仔细叠好，放进衣兜里。
回到木屋，洗漱完毕，便去上班。
他上班向来是步行，极少坐黄包车，上个月梁晋托人从香港给他捎来一辆自行车，他见这玩意儿轻快，又不用役使他人，从此便开始骑车上班。去年胡修文胡修武兄弟各买了一辆福特汽车，他们劝尹正纲也买，尹正纲也一直犹豫着，现在可好，不用考虑了，骑自行车正合适。
以前半个钟头的路，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尹正纲到的时候，早班钟还没敲响。路过护卫室，他顺手拿走今天的报纸，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上了三楼。
办公区里，总务处和勤务处的差不多都到了，正围在一起喝茶聊天，见尹正纲上楼，纷纷起身行礼。尹正纲一路点头微笑，然后进到办公房，却见办公桌上放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牛奶旁边，是几块抹好奶油的面包。
“五小姐打电话来，说您一准不会吃早饭，叫我先给您预备着。”对面的秘书打开门，对尹正纲笑道。
这段日子公务不多，大部分时间，尹正纲都在办公房里读书，偶尔签几份文件，给厂里发几份订单，不时考核一下销售部的业绩，论起来，也只有国内的事要操心多一些。不过自从国内的药厂投产后，他跟胡修文就分了工，国内和香港、澳门、菲律宾三地由胡修文专管，他则负责南洋这一大片，南洋如今一帆风顺，所以现在，他基本上处于无事可干的状态。
吃完胡香秋让人买的早饭，他便打开英文字典，开始学习。
一上午都没人来打搅他，待到中午时下班时，他寻思下午也没什么事，便打算上街逛逛，一是去几家相熟的药行，问问这个月清凉油的销量如何，二是看看给胡香秋买点什么礼物，以酬她修建那座凉亭之功。
说起来，自从上次买了一条蓝宝石项链寄去井里汶之后，这位大小姐有事没事总要在他面前说点关于首饰的话题，弄得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装糊涂。
下午在街上转了一圈，到几家药行一问，都说这个月销量不错，他一琢磨，估计下个月销量就能回升，也放下心来。转完药行，他来到斯密斯大街，在一家百货公司里给胡香秋挑了一个翡翠镯子。缅甸的料，翠绿通透，质地还不错，估摸着那位大小姐会喜欢，虽然有些贵，也咬牙买下来。
回到木屋，却见胡香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
“什么东西？”见尹正纲手里拿这个小盒子，她一把抢过来，打开一看，立马就瘪了瘪嘴：“我从来不戴这些东西，你白买了。”
“你怎么就肯定这是送给你的？”尹正纲又好气又好笑。
“不送给我你送给谁，你这屋里还有别的女人吗？”胡香秋瞪眼道：“再说了，帮你修了那么漂亮一座凉亭，难道不应该买点东西答谢我？”
“那要不，另外给你换换？”这话尹正纲是真心的。
“换什么换，我留着当摆设也好。”胡香秋说着，老实不客气地把盒子揣进衣兜。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笑纳了，尹正纲也像完成任务一般松了口气。
一整个下午，胡香秋都呆在小木屋，不是收拾屋子就是准备晚饭，还时不时地去骚扰一下看书的尹正纲，见到尹正纲躲着她走的时候，她就乐得哈哈大笑。
每当这种时候，尹正纲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情绪之中——他居然很喜欢有这位大小姐在的日子。
黄昏的时候，两人吃了晚饭，又沿着沙滩散步，胡香秋硬要拉上尹正纲去凉亭里赏月。
“满天乌云，哪来的月亮？”
“那就看乌云。”胡香秋不由分说，拉起尹正纲就往堤道上走。
走进凉亭，两人都沉静下来，胡香秋依在阑干上，出神地看着漆黑的海面上那一点飘摇的光，没有说话；尹正纲则坐在凉椅上，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很安静，海风不知起于何处，此刻正如丝如缕、轻柔地穿过凉亭的每一处角落，穿过两人的脸颊、脖颈、鼻尖、心上。两人都沉默着，似乎怕开口吐息，吹乱了那些丝丝缕缕。
胡香秋对着大海说了句什么，很含糊，尹正纲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他笑问。
“尹正纲我爱你！”胡香秋转过身来，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他。
尹正纲的笑凝固在脸上。
胡香秋终于说出来了，这是一直以来尹正纲最害怕出现的情形，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应对。
他想了想，站起来，走到胡香秋跟前，直视着那一双明眸，一字一句地道：“我也爱你。”
胡香秋轻轻抱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
“你和那个萨雅解除婚约，娶我吧。”她喃喃地说。
尹正纲愣住了。
“你不愿意？”怀里的人立刻发现他的异样。
“萨雅是我的承诺。”终于，尹正纲开口说道。
胡香秋神色呆滞地看了他一会，凄然一笑：“我明白了。”
说完，她又抱了抱尹正纲，迈步走上堤道，步伐显得很从容，一如从前般飒爽。
“明天我要走了，去日本，陈英士来电，邀我去帮孙先生重组革命党，这几年怕是不会回来了。”胡香秋说着这话，越走越远。
尹正纲听得，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