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海边木屋,却见这里已是一片繁忙景象,无数板车穿梭在木屋前的沙滩上,运来一车车木料,不远处,几名工头模样的人面对大海指指点点,似乎在商量要做什么东西。
“莫非他们想在这里造船?”尹正纲心里戏谑地想,也没在意,打开大门,径直进屋。
走进客厅,却见里面完全变了模样,他赶紧退出来,到台阶外面,仔细看了看四周,发现远近都是亭台楼榭,唯有这一幢是木屋,便又放下心来,再度走进去。
“你干什么呢,进来又出去?”胡香秋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揩着手。
“我还以为走错了房子。”尹正纲指着窗明几净的屋子。
“你还真自甘邋遢,我才几天没来,你看你这里都成什么样了。”胡香秋摆开架势,准备唠叨。
尹正纲见势不对,赶紧岔开话题:“对了,外面在搞什么,谁家要在这里造船?”
“造船,亏你想得出,这里有船坞吗?”胡香秋白了他一眼。
“那外面那些板车和木料是怎么回事?”
“我买来的,我想造一座水心亭。”
“水心亭!”尹正纲一听跳起来:“姑奶奶,那是隔壁周家的地,你想造就能造?”
“现在不是了,大哥跟周家买了。”胡香秋满不在乎地道。
“什么?”尹正纲差点尖叫起来。
“叫什么!”胡香秋嗔道:“送你的,大哥说你喜欢住海边就住海边,但不能太寒酸,怎么说你现在也是孔雀堂的老板,文武堂的副总理,就这么一亩地盖间小屋子,面子啊!”
尹正纲被胡香秋一顿数落,说不出话来,同样的话胡修文胡修武还有蒋元第都跟他说过很多次,无非是这幢木屋配不上他的身份,怎么也得弄个海滨庄园云云。对他们的好意,他婉拒过很多次,可这次人家连地都买好了,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
虽说这是先斩后奏,可拳不打送礼的,要说退回去,也不好意思开口啊。
“可得花多少钱!”不管怎么说,尹正纲还是很肉痛。
“小气,又不花你的钱,再说了,光是荷印的成药你一年都要赚几十万,一块才几千块的地你都舍不得?”胡香秋大家小姐,从来没缺过钱,根本不明白尹正纲为什么肉痛。
“才几千块!”尹正纲有些气恼,打定主意要跟这位大小姐说道说道:“你是干革命的,我就跟你算笔革命账,我就当这块地花了五千块钱,五千块,可以买一千颗英制手榴弹,可以买三百支恩菲尔德步枪,三百支步枪啊,大小姐,想想几年前,你们在国内发动的起义,有几次使用过三百支步枪。”
他这一年里跟林涣英接触多了,这方面的知识了解不少,几句话就说得胡香秋哑口无言。
“我……”胡香秋使劲揉着围裙下摆,站在原地,粉脸涨得通红。
“那水心亭又要花多少钱?”尹正纲趁热打铁,不给胡香秋时间反应。
“四百多块。”胡香秋想了想,赶紧补充道:“已经很便宜了。”
“那算了,你喜欢就建吧,我出去看看他们别偷工减料。”说完这话,尹正纲噌地往门外冲去。
“尹正纲——”走出屋外,身后传来胡香秋的怒喝声:“什么叫我喜欢,要不是为了你,我会……”
后面还有一长串,可惜尹正纲走得远了,没有听见。
自杨攀走后,尹正纲唯一能对之说点心事的,便只有林涣英。
是啊,杨攀走了,不是去尹正纲给他安排好的诗巫,而是凭空蒸发,消失在茫茫大海,即便没有他后来寄来的那封信,尹正纲也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
尹正纲一直认为,杨攀可以选择的路还有很多,却是他把这位二哥逼得别无选择,如果不是他劝说杨攀去诗巫,或许杨攀就不会……
想到这些,尹正纲的脑子愈发乱起来,他迫切需要有个人来倾听自己,于是他加快脚步,走进光华日报社。
林涣英正好在报社里。
对于他们俩任何一个来说,杨攀都不是一个好话题,这一年里,两人每当谈起这位老二时,总是长吁短叹,所以纵使尹正纲来找林涣英,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林涣英沉默。
两人都点起香烟,在烟雾缭绕中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林涣英才开了口,他说起去年三月,国民党领袖宋教仁被刺杀后发生的事情,他说他曾劝孙中山不要草率讨袁,可孙中山没有听他的劝告,还是跟黄兴一起举起二次革命的大旗。后来事情很快像他事先曾预料的那样发展,讨袁军一败涂地,二次革命失败,孙中山、黄兴流落国外。
“很多时候,你明知道事情会变得糟糕,你却没有办法去改变结果,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坚持的信念,信念,是个人精神的体现,别人接受不了我的,我同样也接受不了别人的。”林涣英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很肃然。
“在推翻满清以前,我,孙先生,黄先生,甚至袁世凯,我们的信念都是一样的,可满清灭亡以后,我们的信念就发生了分歧,这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谁都无法改变。如今我们跟阿攀也是一样,只要我们各自秉持自己的信念,就终究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虽然这话不好听,可我相信,那条路,是阿攀自己的选择,并不是什么逼于无奈。”
这样的话,林涣英以前从未跟尹正纲说过,尹正纲忽然意识到,他今天说的并非全是杨攀,或者他也在说他自己,那么,那件一直困扰着他的事,他已经决定了?
“袁世凯想黄袍加身,他的意图已经很明显。”林涣英叹息一声,站起来走到窗户便,目光投向远处。
“你要讨袁?”尹正纲腾地站起来。
“中国,绝不能再出皇帝。”林涣英声音不高,语气里却透着坚定:“下个月我就回国,国内募兵已经结束,一个师的编制,我相信,在我手里训练半年,这支军队绝不至于像李烈钧的军队那样不堪一击。”
蛰伏南洋一年多的林涣英找到了他的目标,杨攀也追寻他自己的信念去了,可我呢——尹正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他发现,当杨攀和林涣英都离开之后,自己将变得一无所有。
“我能做些什么?”他脱力般地跌坐在软椅上。
“你想做什么?”林涣英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国家政局的变动,势必会影响到每一位国民,尤其是两种人,军人和商人,现今的中国,商人分两种。”林涣英顿了顿,才一字一句地道:“民商和国商,你想做哪种?”
“民商和国商。”尹正纲喃喃地重复着。
“所谓民商,为一己之私,奔波逐利,紧捂钱袋,任天下风云变幻,我自逍遥,也有为当政者摇旗呐喊者,可说到底,为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荷包。”
“国商呢?”
“虽也逐利,可无一日不想着国富民强,国家受辱、人民受欺,无一刻不感同身受,常为家国事夜不能寐,夙夜兴叹,但有一分利,必以八厘报效,纵每日粗茶淡饭,奔波劳碌,也甘之如饴,你的朋友陈瑾之、南华轩张奋之,都是国商。”
“做民商,腰缠万贯,锦衣玉食,无家国之念,不用一夜青丝尽白发,自然逍遥惬意;做国商,外抗强蛮,内忧国事,芸芸众生,众人皆醉我独醒,不同流合污固然高洁,却有众叛亲离、四面楚歌之虞,纵使千万资财散尽,也未必能有好收场,只能守着那一线希望,聊作慰籍。”林涣英这番话,不像是在说,而像是在吟咏,说到慷慨处,更是连连拍打椅背,宛若古人击节高歌。
可尹正纲心动了,当听到那一句“但有一分利,必以八厘报效,纵每日粗茶淡饭,奔波劳碌,也甘之如饴”时,他就已经怦然心动。
大丈夫生于乱世,不为国为民,怎么对得起昂藏七尺?
林涣英走了,带着他的信念,他的理想,回国去编练军队,临走时他告诉尹正纲,等消灭袁世凯,他就到南洋来,做个富家翁。听了他这话,尹正纲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烈。
三月,文武堂成药在亚洲地区的销量还在持续上升,不过文武堂上下此刻都没有心情去高兴,因为他们的主打产品、销量本该在这个月开始回升的清凉油,却意外地出现继续下跌。
“或者是今年的气候原因,现在雨季还没过,下个月可能会好点,再看看吧。”
胡修文的话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就连尹正纲也觉得下个月可能就会好转,所以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只是让负责销售的蒋子玉派人去各大药行做调查,他则把精力投入到在棚户区开设药房的事里。
说起来,那任泽真是个人才,尹正纲去了药房的第三天上,他就交来一份计划书,把开设新药房的各种事宜详尽地列出,还就每一个细节提出自己的意见,虽然因为经验欠缺而显得有些青涩,但已能看出他在经商上的才干。
由此尹正纲便放手让他去做,通过文武堂给他拨了笔钱,又聘了一位帐房一位秘书给他。
任泽不负尹正纲的厚望,不过个把月时间,三家新药房就完成筹备,随时可以开门营业。而尹正纲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坐堂医师和成药降价的事落实下来,顺便他还计划说服胡修武,组织文武堂诸医师,到棚户区去义诊。
其实即便尹正纲不提,胡修武也早有这个计划,只是过去一两年忙于成药,文武堂药行全都在为打开成药市场服务,没有精力旁顾而已,是故尹正纲一说他的想法,胡修武便立刻拍板,把事情定下来。
“这种义诊,咱们以后可以形成定例,每三个月一次,一个月一次也行。”胡修武想的比尹正纲还要细致得多。
至于棚户区药房所售成药降价一事,尹正纲知道不能轻率,所以自己先把事情方方面面想得完备了,才跟胡修文说。
“最担心的是有人见那边便宜,全都涌去那边买药,可能会影响其他药行的经营,我们可以规定凡是买降价药,必须持籍民证,只有真正的棚户区居民才能买,这样就能保证无人混水摸鱼。”
尹正纲的想法立刻得到胡修文的认同,这样既能给那些贫民实惠,又能保证文武堂的利益不受到侵害,可谓两全其美。
郭淮知道尹正纲打算开低价药房的事情后,给他推荐了好几个熟识的医师,不仅有中医,还有西医。尹正纲亲自把关,从几名医师里挑出两名医术和品行都很不错的,配给棚户区药房,因为两名医师里还有一位西医,所以尹正纲咬牙把他们的薪水涨了五成。他的想法很简单,反正开这四间药房的初衷也不是赚钱,药房只要能够维持就行,赚到的钱,就当给这两位医师分红吧。
再说,西医难求啊!
蒋元第这位前清举人再次提笔,为棚户区的贫民药房起名为“普济堂”,取“普渡众生,济世为怀”之意,普济堂还是归于文武堂名下,受文武堂药行总理胡修武的管理。
三月中旬,棚户区三家新普济堂药房开张,尹正纲、胡修文、胡修武和蒋子玉四人分头行动,各自带人,在四个棚户区开展义诊,四家药房人满为患,一时间,新加坡到处都在传颂尹正纲和胡家兄弟的仁善之名。
这一天还出现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胡修文在红山棚户区义诊的时候,不知道出现什么情况,突然宣布今天不仅赠医,还要施药,所有年龄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诊断之后按医师开出的方子,可以免费领到三天的药。消息传到其他三个棚户区,顿时让尹正纲、胡修武和蒋子玉措手不及,三人赶紧派人回文武堂,临时调来大批药材和成药,才把这一天撑过去。
“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事后说起,胡修文这样解释道。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暗自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