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午宴,尹正纲独自一人回他那海边的木屋,
因是初春,天气回暖,新加坡开始热起来,天上的云渐渐聚集,颜色也越来越深,一场暴雨正在酝酿中。这几乎是冬季到春季新加坡最常见的天象,对新加坡乃至整个南洋的居民来说,这种季节晴天几乎是一种奢望,往往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不下雨的日子,太阳也只是早晨出来露个面,之后便是一整天的阴天。
尹正纲没有叫黄包车,徒步走在皇后镇的街道上。
走过珊顿街的十字路口时,他心念一转,改变方向,向滨海区走去,那里有一个华人的棚户区,两个月前,他出钱在棚户区里开了个小铺子,专卖文武堂成药。虽说是他的店,可因为在新加坡,所以一并都归文武堂药行旗下,他并没怎么过问。
想着去看新店的经营状况,他加快步子,不过半个钟头,便来到棚户区。
棚户区的脏、乱是出了名的,更麻烦的是这里到现在都还没有自来水,居民得花钱买那些印度人用牛车拉来的水用,所以一向惜水如金。一盆水洗完脸漱口,漱了口又洗脚,洗完脚沉淀一晚上,第二天还能拿来洗脸。
走在棚户区已经被垃圾堆满的泥土路上,看着一个个拿好奇的眼神瞅着他、浑身污秽的孩子,尹正纲不由后悔起来——以这个地方的条件,文武堂的成药要想卖出去,难啊!
他想着事情,不知不觉便到了药房外面,拿眼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门可罗雀。
走进店里,负责这店的伙计迎上来,尹正纲问了些日常经营的情况,心里大概有了数。开这个药房,他的本意是为方便穷苦人,可现在看来,他当初的想法并不实际,原因很简单,棚户区居民买得起文武堂成药的,少之又少。
“咱们一盒头痛粉售价就要两块钱,退烧药一盒一块三,风湿膏一包一块六,这个价格,棚户区买得起的人确实不多。”伙计说起药价,不住摇头叹息。
“清凉油呢?”尹正纲有些不甘心。
“清凉油小瓶装好一些,一毛钱大多出得起。”伙计瘪了瘪嘴,道:“大瓶装根本没法卖。”
听了这话,尹正纲心下一动。
“咱们一盒头痛粉有五十小包吧?退烧药也有三十包,风湿膏是二十张,其他药除了正骨水,大多是大盒装小包,这样,把这些药全拆开卖,一般生病的,哪里吃得了五十包头痛粉,你就一包一包的卖,每包四分钱,行不行?”他只是略微思索一阵,便提出一个解决方案。
“哎哟!那可好,前些日子我就想给您提这事。”伙计一听这话,顿时喜笑颜开。
他就是棚户区的住户,一家人全在这里,棚户区里的老老少少跟他都是熟脸,看着那些邻居生病却买不起药,他也不好受。
“那怎么一直不说?”尹正纲笑问。
这年轻人是当初文武堂一位医师介绍过来的,因为药房小,他也没怎么在意伙计人选,便看那位医师的面子雇下,心想再孬也就那么回事,不过现在看来,这人心思倒还活络。
“您太忙,我找过您几回。”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以后但凡这种事,你可以先斩后奏,我开这个店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棚户区的人,这个地方条件这么差,容易生病,外面的医院药房又贵,我知道以前你们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忍着,忍过了就算,忍不过再说,现今咱们这个店开起来了,可再不能出患个伤风就要死人的事。”这番话,尹正纲说的很认真很诚恳,言辞神色,绝无丝毫造作。
“是,尹先生,您……您有菩萨心肠。”年轻人低下头去,声音有些哽咽。
“别,别这么说。”尹正纲赶紧摆手,道:“我哪里当得菩萨心肠这四个字,咱们同是中国人,同胞之间互相帮衬理所应当,各人尽各人的本份罢了。”
“对了,你看,你在店里干这么久了,我也没记住你的名字。”尹正纲忽然对这个年轻人很有好感。
“我叫任泽,尹先生叫我阿泽就好。”年轻人赶紧道。
尹正纲点点头,道:“阿泽,星岛的其他三个棚户区你有熟人不?”
“尹先生您要……”任泽的脑子果然活络,尹正纲只是这么一问,他便猜了出来:“您要在那几个区也开药房?”
尹正纲没回答他,转而问道:“你读过书?”
“哦,上过私塾,没……买考上秀才。”任泽脸红了。
“考那秀才干什么。”尹正纲知道他脸红什么,笑道:“有空多读读星岛的报纸,比四书五经有用。”
“是。”任泽点点头。
“有没有兴趣做个管事?”
尹正纲这话突如其来,任泽听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我打算在其他三个棚户区也开药房,你去选铺子招人,以后四个铺子由你负责,怎么样?”尹正纲自己也不知道对这位才给他干了两个月的伙计哪里来的信任,居然打算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我……”任泽犹豫了。
“怎么,不敢?”尹正纲使激将法。
“敢!”任泽双眼一瞪,朗声道。
“就等你这话。”尹正纲拍拍手,笑道:“我回去跟胡先生商量商量,争取棚户区能得到特许,把药价再降个两成,招两个大夫来坐堂,虽不敢保证每个店都有一个,可轮着来,一个月里每个店至少能坐十来天吧,既然咱们的目的是为了方便穷苦人,那就做彻底点。”
“先生!”任泽一听他这么说,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他撩起衣袍下摆,扑通一声跪在尹正纲脚下,端端一个大礼行下去。
“哎!你这是干什么?”他这一跪,把尹正纲吓得不轻,赶紧去扶他。
“这个头,我是替棚户区所有人给您磕的,您真是……真是菩萨。”任泽说着,竟流下泪来:“大前年一场瘟疫,我娘就没了,要是……要是那时候您在这里,该多好!”
尹正纲听了这话,呆立半晌,最后一声长叹。
“以后四个棚户区的店,聘两位坐堂大夫,咱们不仅卖成药,也配药,我在爪哇有药田,这药材也可以比着市价低两成,至于大夫的诊费,就免了,从收益里给他们补贴吧,你照我说的这个路子,拟个条陈出来,该怎么办,会有些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又该怎么解决都要想到,考虑详细点,写好后拿来文武堂办公楼找我。”尹正纲说完这些,拍了拍任泽的肩膀,转身走出药房。
“咱们华人里出菩萨了!”看着他的背影,任泽喃喃地道。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尹正纲的大恩大德,心里想着要怎么给这位说不定比他还小两岁善人宣扬宣扬,却不知道正走在路上的尹正纲,此刻满脑子都是他刚才那一句话。
“这个头,我是替棚户区所有人给您磕的。”
想起这句话,尹正纲似乎开始明白帕巴卡所说的责任和使命。
任泽,广西玉林人,其家世代务农,本是升斗小民,入私塾七年,未中一秀才,后随父母下南洋,以打散工为生,三餐不继。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替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给自己下跪,用膝盖,全了他的道义,这,就是责任。
他身无长物,一个响头却也能代表这棚户区数千贫民。
我呢?我应该比他做得更多吧——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尹正纲心里的某种信念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