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藏锋楼的诸人也在被邀请之列。蒋芩终于换下她那身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不变的男装,穿了件白绸碎花长裙,虽然还是一头齐耳短发,但那天生的女人味却再也无法掩盖得住。
因为事先都被郭淮拉到一旁打了招呼,所以藏锋楼众人心照而不宣。他们大都是胡家老人,自然知道这些个年轻人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也盼着他们都能有个好结局。
藏锋楼的人虽是风平浪静,但当蒋芩一身女装出现在彤木轩的时候,彤木轩上上下下却很是错愕了一阵。
蒋芩的脸红了——干嘛要穿这一身?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洗尘晚宴热闹非凡,虽然此次离开梁家来到新加坡,说起来好像是寄人篱下,但对曾在胡家生活了十二年的粱苏绢母子尤其是粱苏绢来说,这更像是回娘家,所以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拘束。而对胡家的众人而言,粱苏绢算得上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长辈了,这份感情,自然弥足珍贵。
因有长辈在旁,众人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拼酒,却也算尽欢而散。结束之后,各人回到自己房间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梁晋正式恢复本职,和尹正纲一左一右担任胡修文的协理,先前蒋芩负责的那一部分交涉事宜,现在全都交到他和尹正纲手上,由他们全权负责。
刚申请下来的文武堂中西药公司,彻底与原来的文武堂药行脱离开来,并入正在建设中制药厂,成为一家全新的、仍由胡家控股的机构。原来的文武堂药行由胡修武主管,晚上彤木轩设宴,责权职能完全跟新成立的中西药公司脱离开来。
文武堂中西药公司由胡修文总管,蒋芩负责以藏锋楼的人为骨架搭建新公司的各部班子,秦康督促建厂工程进度,一刻不敢放松,因为刚收到的电报上说,英国那边的机器,再有一个多月便要到新加坡。
此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再没出什么意外的事,就连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总商会分裂事件,似乎也平息了下去,除了沈骏和陈嘉瑜不时在报上发表几篇声明、公布一下新商会筹备进度外,再没什么值得一提。
不过尹正纲开始感到有些不安,按说黄宗熙吃了那么大的亏,到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以他的脾气,至少得把新加坡闹个天翻地覆,可那位黄家二少爷却至今没什么动静,似乎打定主意要做个吃亏的哑巴。
如果说黄宗熙要装哑巴,那吴国珍就成了真哑巴。据说,自正月二十一日分裂事件之后,总商会内部一度也闹得如火如荼,大抵都是要求他引咎辞职的。虽然最后在几位元老和董事会的联合压制下,这种声音终究归于沉寂,但奇怪的是,由始至终,作为当事人的吴国珍居然一句话都没说,而且从那以后,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论是市井传言中还是报纸上,再也没出现吴国珍这个名字。
后来才知道,正月底,吴国珍带着三个老婆,到欧洲旅游去了。
“枭雄本色啊,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蒋元第如此评价他。
按总商会内部章程,只要吴国珍不在新加坡,不出面接受董事会质询,在加上董事会坚持着不表态,就算所有会员都弹劾他,也动不了他分毫。想必他之所以决定在这个风口浪尖离开新加坡,就是使的缓兵之计,弹劾他的人找不到弹劾对象,自然就成了无的放矢,等张舒帮他把内部平定了,他再回来继续做这个会长。
尹正纲早就知道吴国珍肯定有准备,发生这种事他并不惊讶,而且,这些权力争斗,他也不感兴趣。英国的机器马上就到新加坡,眼看着成药厂就要投产,他现在最关注,还是黄宗熙。
狗汪汪叫的时候,一般是不会咬人的,可它要是不叫了,那就是它已经准备好咬人了。
黄宗熙准备好了么,他打算什么时候一口咬下来?这些天里,尹正纲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为这件事,他还专门去拜访了蒋元第和陈嘉瑜,两人也觉得黄宗熙现在的表现很费思量,最后还是蒋元第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叫杨攀派人盯着黄宗熙,不管对方有什么动静,也能提前发现蛛丝马迹。
尹正纲回到翼园就把这事报告了胡修文,胡修文也觉得有这个必要,当即把杨攀叫来,吩咐下去。杨攀知道圣淘沙买地事件把黄宗熙坑得有点狠,保不齐这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立马便决定亲自去做这事,前些日子他跟着那位英国私家侦探学了不少东西,这次正好派上用场。
进入西历四月,天气迅速燥热起来,对于翼园的人而言,这种燥热不完全与天气有关,还与杨攀带回来的一个个消息有关。
黄宗熙买到沈骏那七千英亩贫地,开始确实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这人不愧是黄伯真最欣赏的儿子,考察一番之后,他很快便把那块地划出他的橡胶园计划之外,另外成立了一家烟草公司,还通过各种手段,强拉硬拽,把公司七成股份以近五十万的价格卖了出去。也就是说,仅仅半个月,他就已经摆脱了资金不足的困境,不仅如此,还小小地赚了一笔,现在,他已经有足够的资金和精力,来对付陈嘉瑜,或者是胡修文。
但陈嘉瑜也不傻,就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他先后从蒋元第的新民银行贷款三十万元,在新山和森巴旺买下了六千多亩优质土地,据说眼下正在栽种橡胶树苗,这样一来,他名下的橡胶园就扩张到了两万英亩。也就是说,只要黄宗熙不耍阴谋诡计,现在的他,已经挡不住陈嘉瑜坐大,那么,他会不会回过头来咬文武堂?
答案很明显,就因为被沈骏那块地吞了他所有的资金,他才会在橡胶园扩张上落后陈嘉瑜一步,而现在文武堂的成药开发也明显领先他一大截,以他的性格,是绝不愿再看到文武堂也走到他前面去的。
这一点,胡修文胡修武清楚,尹正纲、梁晋、蒋芩也清楚,甚至就连一向不问经营的杨攀都很清楚,所以这些天来,杨攀不仅亲自去探听黄宗熙那边的动静,还增加了夜间巡行的人手。原来的三班倒变成了现在的两班倒,而且,护卫队人人都配上了两尺长的开山刀。
没办法,那帮家伙拳脚实在不怎么样,为梁晋母子洗尘,只有靠武器来装门面。
黄家眼下在新加坡只有一处宅邸,高门大院,很豪阔,当然也很好找。黄宗熙来新加坡后申请的三家公司都在这个宅院里,他平日就在这里办公,黄家两家银行的新加坡分行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会来这里找他,所以每天,黄宅的大门外都是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杨攀此刻就坐在黄宅大门对面一间茶楼的二楼上,临窗品茶,抬腕举杯之间,进出黄宅的每一个人都没能逃出他的视线。
那个穿着白绸短褂的中年人又出来了,这人叫龙五吧,当年黄伯真在海上救起来的孤儿,这么多年对黄家一直忠心耿耿,也有本事,现在已俨然是黄家除黄伯真和他那些儿子以外最得势的人物。在跟着约翰?库柏调查黄家的时候,杨攀并没有过多的注意这个人,对他来说,只要知道这个龙五是黄家的关键人物,就足够了。
龙五走出黄宅大门,没有向左,也没有向右,而是直直地走向茶楼。
杨攀的双眼半眯起来,脸上掠过一丝冷笑。
该来的,终究会来。
“龙五眼拙,杨兄弟在眼皮底下坐了整整六天,在下竟没看出来。”龙五的声音并没有杨攀想象中那么冷厉,只透着一股淡然的味道,听不出他的喜怒。
“龙五爷贵人事忙,一双尊眼又怎么揉得进杨某这颗沙子。”杨攀的话里夹枪带棒。
龙五半开椅子,就在杨攀对面坐下,不再说话,只看着他。杨攀只顾着自己倒水泡茶,头也不抬。
茶博士见这桌添了人,便过来问要不要再来一套茶具。
“不用了,再添一个杯子就好,想必这位杨兄弟不会介意。”龙五道。
“我不大喜欢跟别人分享我的东西。”
杨攀的话让龙五愣了愣,但也只是愣了愣,他随即便微微一笑,对茶博士道:“普洱吧。”
茶博士应了一声便退下,龙五把椅子拖开一点,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把自己整个身子埋进椅子里,这才看着杨攀,淡淡地道:“二少爷的秘书唐思灵是杨兄弟的人吧,不好意思,下手重了点,估计他那双手,以后都没法拿笔了。”
杨攀举起的茶杯在半空微微一顿。
“一条狗而已,谁给的骨头肉多他就跟谁。”
“这么说杨兄弟不否认买通我家少爷身边的人,偷咱们保安堂的机密?”龙五看起来有些意外。
杨攀抬头看着他,半晌,洒然一笑:“否认,不否认,有区别?龙五爷还不是照样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茶楼。”他说着,指了指窗外,又道:“二十多个人围着外面,难道是为了欣赏我喝茶?”
“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杨攀很古怪地看了龙五一眼,皱了皱眉头,道:“倒真该担心,我担心医院里没那么多空位。”
龙五生气了,尽管他明知道这小子是故意激怒自己。
“哼……”他刚要在桌子上一掌拍下,却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这小子凭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换个角度看,难道自己真能当街杀了他?
就那一瞬间,龙五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黄家在新加坡有多少实力,胡家在新加坡有多少实力,他脑子里立刻理出一笔账目来。
胡家那点势力,可以不考虑,可蒋元第,却是个得罪不起的人,至少现在的黄宗熙得罪不起,问题是,蒋元第和胡家牵扯到底有多深?
“你错了。”龙五缓缓收回那只五指粗短的手掌,忽而笑道:“我并没有打算要你的命。”
杨攀也笑了,笑龙五果然只是虚张声势,他真的不敢动自己。
“不过,少爷交代,剁你两只手回去。”龙五话未落音,右手闪电般伸进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抵在杨攀脑门上。
杨攀的笑,凝固在脸上。
“哗啦”,茶博士浑身颤抖地站在过道里,脚下是一套四分五裂的紫砂茶具,滚烫的开水漫过他脚背,他却浑然不觉。
“爷……”他似乎想劝架,可努力半天,却只说出一个字来。
龙五神情淡淡地冲他摆了摆指头,茶博士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间杂着一两声呻吟,未几,便见两个打手架着一名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走过来。年轻人鼻青脸肿,脸上满是污渍血迹,胸前的衣服业已被鲜血浸透,左边肩膀高高隆起,显然已经脱臼了。
“杨……杨大哥。”嘴角肿得太厉害,这年轻人发声也很含糊。
胡明升,他是自己安排在后门的两个人之一,他被抓了,那就是说,安排在黄宅后门的暗哨被龙五发现了。
杨攀暗叹一声。
“说吧,你想干什么?”杨攀看着龙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龙五没有说话,只是冲两个手下挥挥手,示意他们把胡明升带下去,待三人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才转过头来,看着杨攀,半晌,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