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萱从家里回到小镇上是在次日清晨。太阳升起之前他就匆匆往镇子上赶。前天,他收到子愚的来信,子愚打算在军队里做到志愿兵。如果顺利的话,必须连续在军队干满十三年,然后可以按照国家的优惠政策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这是每一个在军队里的普通士兵,尤其是农村籍士兵的最理想的归宿。唐子萱读信后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有像模像样的关系去帮助子愚实现他的梦想,除了鼓励子愚努力干之外,他别无办法可想。从社会逐渐从欣赏军人崇拜军人到瞧不起军人的微妙转化中,相当一部分人市侩的眼光渐渐远离了三十二年前战争带给人民的创伤,在经历了本世纪六、七十年代单纯幼稚的狂热躁动之后,像一只休憩蜷缩的雄猫,一边懒洋洋地翘着胡子假寐,一面又贪婪的盯住正在悄然兴起的灯红酒绿的宴席,这些都市滋生的市侩毫不掩饰地鄙夷地把军人称做“大兵”。疯狂的人们正跃跃欲试地盯紧了每一个赚钱的机会,在军人崇拜逐渐淡去的年代,子愚的理想将会受到嘲笑,被重重地打上“曲线救国”跳出农门的印记;但无论如何,能够在那么多的优秀士兵中争取到一个转志愿兵的名额,无疑又是农村籍士兵最值得骄傲的光荣。
像往常一样,唐子萱在家里表现得十分卖力,天亮之前帮母亲担满了缸水——子愚离开家走后,挑水的体力活自然落在了继父肩上。继父翻过五十岁的坎儿以后显得老多了,侍弄了一辈子土疙瘩,粗糙的皮肤皱皲得跟老栎树皮似的,脸膛黧黑干瘦,年轻时一嘿气一跺脚就能戳举起一、二百斤草捆的快活小伙而今每趟只挑得动大半桶水,脊背也明显地佝偻下来。继父一得闲空儿,总想凑到儿子跟前儿跟他搭讪几句,唠唠湾子里的新鲜事儿。可儿子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有几回只得搬个小矮凳坐在门楼子里“叭嗒”他的旱烟袋,乐滋滋儿地听儿子跟他的朋友们谈天说地。这次回家,继父灰白的鬓发忽然在做儿子的眼里变得重要起来,唐子萱差一点儿就要脱口把在山里遇见生父的情节告诉他,直到憋红了脸,才忍住了那些混帐话。过后他在心里狠狠把自己责骂了一顿。对何雨寒他也只字没提山里发生的事儿。这一次的遭遇给他最明显的改变,就是默不吱声地躲在一旁看母亲围着灶台忙着给儿子弄好吃的——家里平淡又惯常的亲情让他是那样坦然和放松。
有一点可以肯定,至少他没有完全把黎瑞扬大加张扬的一段话当真。很明显公社书记的即兴演讲,或者说是即兴提拔——他刻薄地称那为一文不值的“即兴提拔”——是说给省革委主任冯写樵听的,有十足讨好媚上的意味,因而唐子萱有充分的理由抑制自己的期望,也不打算慌着到公社报到;相反地,他为敏锐地抓住了让自己表现得更加沉稳一些的机会而高兴;再有,他手头还有很多事情缠着脱不开身,即便上头来了调令再去也不迟的。
他先到办公室查看有没有他的信。果然,在上至管理区书记下到一般干部按职务高低排列共享的公文袋上,插有他的一封信。在上紫溪这一块地盘,地位差别被浓缩在一块粗白叽布缝制的公文袋上,然后用圆图钉钉在墙上。公文袋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从第一行第一个布方格往后数,最底下一排末尾几个是留给区上一般干部使用的。唐子萱的信就混杂在几本新分发的党风廉政建设之类的刊物中间,静静地插在墙上。
他取出信,淡蓝色信封上水印的飞机图案若隐若现。近来罗茜如的回信及时得令他难以为情。所以,避开众人耳目惟一的办法是尽量的拖延给茜如的复信时间,尽管如此,不知不觉中他的间距缩短到一个星期。这种微妙的变化有时连他自己也吃惊不小。
写信的时刻总是愉快的。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告诉茜如他希望立刻着手完成的工作计划,这包括他并不打算放弃的共青团青年果园试验基地和下一步有可能开发小指山矿产资源的计划。他写道:
罗茜如同志:
你好!
生活中难觅一个知己,有一个共勉的人实在难能可贵。我时常回忆起春秋战国的伯牙和钟子期的莫逆之交的故事,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很感慨,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激动,过去我总是一怀愁绪地去吟,“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现在我不去吟它了。
……
在唐子萱兴冲冲地伏案疾书的时候,罗茜如已经绕道香港飞往台湾。一个月前,二伯父辗转托人捎来口信,告知大伯父半年前因为脊柱狭窄症导致瘫痪,引起败血病,近来病情恶化,迫切渴望见上三弟少弼一面聊慰乡愁……罗少弼夫妇接信后焦急万分,马上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疏通赴台渠道。大陆这方面自然不成问题,关键卡在台湾当局。罗少弼的身份路人皆知,台湾当局对他相当戒备。后经罗少白兄弟在台军政要员朋友多方斡旋,终于弄到一份民间性质的入台证,罗茜如以大陆亲属兼看护员的双重身份入台。证件突然办妥,罗茜如来不及跟远在百里之外的唐子萱打招呼,便急急地启程了。
客机转道台北,从松山机场起飞四十分钟后抵达高雄小港。在机场迎候她的是大伯的女儿罗丽珠。她们堂姐妹从未谋过面,走出机场那一刻,罗茜如一眼便望见了手持“罗茜如”纸牌的堂姐。两年前,罗丽珠辞去了空姐公务,专心做了约翰逊太太,移居华盛顿;堂姐旁边站着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美国男人,那是她的议员丈夫弗雷德里克·约翰逊先生。在罗茜如第一印象里,移居美国的丽珠并没有被同化,穿一袭黑色礼裙,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她的议员丈夫白衬衫黑衣裤打扮,这些都让罗茜如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茜如——”当罗茜如走近时,罗丽珠神情凝重握住她的手,操着不太纯正的国语说:“我们盼望你……很久了……”
说着红了眼圈儿。
“……他老人家在昨天病逝了。请原谅,一下飞机就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二叔全家和我们一直在等候你的到来。爸爸的告别仪式也在等候着大陆亲人。”
茜如鼻子一酸,心情沉痛地点点头。
计程车载着他们径直驶向燕巢复活园。罗丽珠下车后一直执着茜如的手,带领她穿过几道大门,走进一个大厅。注意到茜如疑惑的表情,连忙解释说:
“爸爸生前已经皈依了上帝。”
灵堂里静候了许多男人和女人,他们中的一些人悄无声息地穿梭在人群中间,忙碌着安排告别仪式的繁琐事务。铺有蓝天色绸布的灵台上,布置成塔状的金匙球菊中间安放着逝者遗像,遗像框边缀饰着蓬蒿白菊;灵台前摆放着两个白菊扎制的十字架,左首十字架横端垂挂有冈山浸信会的挽联:
少白主内弟兄 安息
右首十字架上是孝男孝女的挽辞,挽联垂端向内交叉钉在一起,看起来更像一幅耶稣受难图。罗茜如还是平生第一次领悟宗教仪式的隆重,她简直无法把遗照上那个身着国民党校官服、胸佩三十六枚勋章以及正中一枚八星星系勋章的老军人,同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联系在一起,一个人信仰中如此巨大的反差让她——一个从小就接受唯物主义熏陶,从未接触过宗教场面的大陆女孩子惊讶得喘不过气来。此时在她由于过度紧张而仅存的一丁点儿意识里,大伯父——老军人——基督徒,三者是那么的不和谐,这中间最鲜活的体现就是一个曾经投笔从戎浴血杀寇的热血青年在残酷岁月的折磨下,渐渐变成老态龙钟、手捧圣经日夜祈祷的虔诚教徒!
二伯父看见了侄女,他快步走过来用宽厚有力的手握住茜如的手;茜如顺从地依着二伯父的牵引,一一拜见大伯父生前的朋友,他们大都是一些年长的人,自愿前来参加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军人的追思礼拜;追思礼拜主席、主礼牧师和司琴等等一切礼节繁缛的职务全部由这些人毛遂自荐地包揽下来。二伯父一再向大家解释,我侄女代表的是大陆家乡,代表的是她父亲、我的弟弟少弼。茜如看出这些人的悲悼肃穆完全没有虚假做作的应酬,每一个人都神情凝重,她很感动大伯父生前竟有这么多真诚的朋友。在缓缓走近祭台的时候,她睁大眼睛凝视陌生的大伯父,想努力在遗像上搜寻跟她父亲罗少弼似曾相识的地方。祭台两旁汉白玉太平柱上分别悬垂着台湾当局各部门送来的挽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