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罗府少白老师 安息
逝者在挽辞的烘托下显出非凡的荣耀。罗茜如走上前去,把二伯父预定下的、写有罗少弼夫妇名字的硕大花圈放在祭台下,虔诚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茜如行罢孝礼,退回到穿黑色丧礼服的人群中间,也学着众人的样子把主礼牧师分发的追思卡郑重地按在胸口,然后双手平托着,等待仪式开始。全场肃静。十字架巨大的阴影矗立在渺茫的远山上,一轮夕阳的金光从阴森的十字架上披射洒下,生命在皈依主的怀抱那一刻凝析出一种撼人的力量……茜如沉入一种肃穆的遐想状态,《耶稣我来》的安息乐从冰凉的钢琴中倾泻出来,唱诗班的歌声萦绕着灵堂缓缓升起:
恳求慈光引导脱离黑障,导我前行!黑夜漫漫,我又远离家乡,导我前行!我不求主指引遥远路程,我只恳求,一步一步带领。
……
久荣引导如今必仍眷顾,导我前行,经过洪涛,经过荒山空谷,夜尽天明!
“当年的抗日勇士已不复存在,”茜如凝注着大伯父上校军衔的肩章,代表诸多荣耀的勋章,脑子里在想:“他的思想随着消亡的肉体一同进入了天主的国度,在那以前,他的信仰多么地坚定,抗日,抗日,随时为了信仰而战死,他绝对不会想到几十年以后会皈依天主,在远离故土的孤岛上了却残生……啊!一个曾经拥有骄傲荣誉的老兵……老人,临终前是怎样地渴望能见上大陆亲人一面,那会是怎样一种孤寂煎熬呀!”
二伯父开始致悼词,悼词写得非常朴实。
兄少白,民国5年9月18日生于湖北武昌,家道小康,兄弟三人。在家曾读四书,继而武昌高小,湖北二中毕业,尚有升学愿望。然战火纷飞,民族危亡,日军攻陷上海、南京、进逼武汉,兄素有报国之志,于27年投笔从戎。
民国31年毕业,调十一航空大队,参加抗战。民国33年赴印度接受新机训练,因器械不足调美国受训;35年初返国,调志航大队驻防北平,任务地区涵盖冀、察、绥、晋、热河、东北诸省。民国37年随队迁台,驻防嘉义12年。曾任飞行员、分队长之职。民国49年调空军官校任教,培育英才二十余载,桃李满军界。期间曾任教官、副组长、科长,56年限龄退休。
近一年来因……卧床七八月,期间虔诚归主,随时祈祷,求主赐福。卒于民国70年10月2日上午8时零5分,奉主蒙召,寿终正寝,享年65岁。
罗少白的骨灰盒被安葬在冈山公墓。公墓里每一只墓穴基座都贴了白晃晃的仿瓷马赛克,殷勤静侯新安息的魂灵的到来。基座后上方是一堵傍山修筑的水泥墙,在漫长的等待和风雨的侵蚀下墙体表面长满了阴潮的霉斑。墓穴之间被一堵一人高的石墙框分隔开来,算是逝者的独立天地。罗少白的墓穴里安放着他的骨灰盒和一只嵌了照片的红漆镜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军人正默默注视着为他祷告送别的人群;在他左右,先逝者亲朋好友栽下的松柏已经全部掩映了被精心粉饰过的石墙。
心怀崇敬地蹲跪下一条腿,罗茜如把一束雪白的剑兰轻轻搁在墓穴前。围在墓周的人每人手捧一本《赞美》诗经,血红的经书在一群表情凝重的黑衣人堆里更烘托出天父的神圣。有那么一瞬,茜如恍如一个虔诚的教徒匍匐置身于拉特兰宫至尊的教皇的法袍脚下,洗耳聆听来自天国的籁音……以致于眼睛虽然看着经文,牧师抑扬顿挫的领读和众人哀默的颂词她一句也没有听清。于是她慌乱地收回滑出很远的思绪,低头在经文上搜寻,想努力跟上众人诵念的速度;可是诵颂已经结束了。
有人走过来,移过一块刻满字迹的石碑把洞穴封死。
以后的一个礼拜里,在茜如的恳求下,罗少清陪着侄女去了一趟台湾省第一座热带植物园——垦丁森林公园,罗少白在这里担当过近一年时间的护林员。园林边缘一块空旷地带,有一根依傍一棵天然大榕树拉制的高空钢缆绳供游人冒险取乐,枯死的大榕树被锯掉了树冠,露出粗兀高大的树桩,一个肩胛吊着安全带的男人在钢丝绳上小心翼翼地滑走,树下一群人开心的鼓动着滑到中点的男人继续往前滑行;罗茜如打旁边路过时好奇地站了一会儿,很为走钢丝的男子捏一把汗。罗少清给侄女丢个眼色,示意赶快离开这里。罗茜如对伯父怪异的举止有些不解,“您瞧那个走钢丝的多危险!”
罗少清不无忧虑地说:
“那里面有几个我认识。是岛上有名的“台独”分子。很不得人心。”
接着他说:
“等你看过了少白大伯生前住过的小木屋,我带你去南投,那里的台湾地理中心标志值得一看。”
他滔滔不绝的介绍了许多有关地理中心的知识。他说的“中心原点”和难懂的“一等三角点、二等三角点、三等三角点……”等名词很新鲜,他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到达了那座神秘的石碑下。石碑座落在埔里镇东北郊虎子山腰,中心碑造形为一褐色大理石方形柱体,上面竖有一根白色长杆,顶端是一个交叉的白色双环;碑的两侧有二道白色弧形护墙。经过1972年民间捐资修饰,这里成了一座很美的小型公园。
茜如环绕石碑一圈儿,细细读罢碑座“东经120°58′25″,北纬23°58′32″,1952年设立”的镌文,转过脸去寻找二伯父,罗少清正伫立在方形基座的山坡一角安静地看远处的山,茜如望着伯父的背影不禁心里一动,九年前父亲伫立小指山顶凝望天际飘渺的湘江的背影与其何等相像!以致于恍惚中她竟忘记了时空上的巨大差别。
山上没有其他游客,沿着石阶下山,叔侄俩几乎同时看见在公园绿茵覆盖的草坪一隅,一块半截子栽入土里的礁石上有一行竖着写的粉笔字:
打倒×××!
罗少清神情复杂地走过去,掏出手帕用力擦拭掉石头上的字迹;然后走到发呆的茜如身旁,淡淡地说:
“你一定奇怪吧?其实,我个人并不赞成搞个人崇拜或攻讦。我很欣赏廖承志前中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先生在一封至台湾的信中引用的那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应该是海峡两岸消弭恩怨的时候了。不然,我和你大伯这把老骨头永远都要扔在这座孤岛上。”
罗茜如来台湾之前已经获知了二伯父当初逃离大陆的缘由,内心里有点儿鄙视他。听了刚才一席话,她想,二伯也许是害怕和无奈才那么做的,跟老人接触这几天,茜如已经原谅他了。想了想,她对二伯说:
“我想过一两天就回去。爸爸妈妈一定很惦念这边。”
罗少清连忙说:
“不忙嘛,大陆那边我们已发了电报。你办的入台证还有五十多天到期,为了弄到这张证,我们在你的看护身份上做了很大文章,除了你大伯父在军界的许多老朋友、部下,约翰逊先生利用他华盛顿议员的身份也做了大量工作……”
“真是难为大家了。”茜如感动地说。“我还是决定回去。”
“那好吧,”罗少清见说服不了茜如,忧郁地叹一口气。“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想回老家走走?归元寺、黄鹤楼……还有浩瀚的长江,都在我梦里出现过多少回。……可我无脸去见你父亲哪!”
说毕,他迎风别过脸去,假装做看远处的山,掏出手帕悄悄擦了擦润湿的眼窝。茜如怜悯地看着伯父清瘦的背影,心里一阵难过。
“这些都是历史的过错!”她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话来安慰二伯。
“当然,”罗少清勉强一笑,“它留给人们心灵的创伤是很难愈合的。”接着,他牵起茜如的手,脸上又恢复了自信:
“我们走吧,一个老人能够给予侄女的只剩下这些导游的帮助了。”
离开高雄的头天晚上,茜如特意把在垦丁公园拍摄的护林员小屋还有跟二伯到各处游览的照片摊了一桌子,在少校亲自指点下,她在每一帧照片背后都注明了拍摄的时间地点以作备忘,生怕日后记不清了。忍不住拿起其中一张,那会儿她怀着复杂的心情站在台湾最南端的极点上,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背后是蜿蜒南来的中央山脉;脚下踩着那块从山脊伸下来的直插入波涛汹涌巴士海峡的巨大帆石,那些来自太平洋、台湾海峡和巴士海峡的洋流在这里汇涌交融,发出滔天的巨响,远处的鹅銮鼻灯塔远东最大的灯塔,建于1883年。这座高十八米的多角形灯塔内的灯光每隔十秒钟闪亮一次,光力可达二十海里。夜间航行在这一水域的船舶,可凭借它的灯光确定航向。依然每隔十秒钟闪亮一次……她轻轻把照片放回桌上那一小堆中间,心想:不知道明天一别,何年何月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