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抽搐起兀鹫的翅膀，
想拥抱孩提的梦乡……
傍黑时分，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雪雾裹住鹅毛团簌簌飘落到地上，被朔风冻硬了的地表层只有小块潮湿地带的积雪在稍稍融化后堆积，干燥地的雪则迅速堆积，午夜以后，最深处的雪窝已经没膝了。
坝基上加夜班的推土机冥然无声地停了下来，旷野里能见度很差，吊挂在临时线路上的大功率灯泡在风雪里剧烈摇晃，阴森森的犹如荒野里的篝火；凌晨一点，工地副总指挥长程雨农带着唐子萱去察看了一遍雪情。整个工地只有坝脚的一处还在施工，不远处的岩石缝里嵌插着“青年突击队”的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条挖了二人多深、十几米长的坝沟里，十来个青年在忙碌地清除坑里的积雪积水，往白天打好的炮眼里填充小剂量TNT炸药。
程雨农二人借助岩沟边缘凸突的石棱攀跳下沟坑；坑里的积水深齐脚脖子，站在刺骨的冰水里往外舀水的人都穿着半深的胶鞋，他们把水桶舀满后让沟坎上的人用绳子吊拉上去倒掉。程雨农和唐子萱混在突击队中间忙乎了一阵子，估计都弄得差不多了，程雨农向突击手们嘱咐了一些夜间放炮的安全问题，便招呼唐子萱攀上岩沟，往工地指挥部走去。
转过一个土丘就是指挥部简陋的工棚，里面还透出微弱的灯光。沿着斜坡踩出来的山道被积雪掩埋得严严实实，二人只好凭以往的经验一步一滑地往回摸。好在雪野的反光让他们能够辨识坡弯坎沟，不至于滑摔下去。
寒冷的北风从千山万壑的山川横扫过来，在敞开的山垭口形成一股强劲的气流。水库坝址就选建在群山起伏的山垭口。大湖山脉从寒武纪早期原始沧海中叠升的一个古海岛伊始，经过整整6亿多年地壳演变的劈削挤拉，在主峰跟戴紫山尾脉之间抛裂出方圆七十余平方公里的大断裂带，大断裂带低矮的山峦起伏，沟谷纵横，红岩盆谷丘陵环绕，在其中两条蟹箝状山峦合拢处遗下一个近千米宽的山冲豁口。
将这个山冲豁口弥合，就是一座现成的小Ⅱ型水库。建成的这座水库跟卧龙岭西的琵琶湖水库，在上紫溪地界形成东南遥相呼应的两颗明珠，灌溉下游150万亩肥沃的良田。全公社拉出六万多棒劳力，待八月里稻谷一归仓就在山口的两侧搭好了窝棚，架起锅灶；同时动工的还有盘山水渠配套工程。库坝一些关键工程组建了青年突击队，昼夜施工。指挥部设在坝脚附近的半山坡，干打垒工棚分隔成三大间，中间屋子的墙角嵌砌了一个矩形火塘，空下来的地方摆了几张半旧桌椅。工程蓝图是预先设计好了的，绘在图纸上；很多施工计划、进度什么的，除了在墙上的几张表格上用红蓝箭头表示外，大多都装在干部们的脑子里、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各路民工则以生产队为单位编成营、连、排，各自选择某个背风向阳的洼地连片儿搭起“人”字形窝棚驻扎，男棚女棚都绑扎得十分牢固，经得起山坳里八九级的老北风。民工们一律睡地铺，地铺上铺的干稻草也是各自打生产队顺车拉过来的，冬季气候干燥，山里湿气下沉，让人感觉不到地气的潮冷。指挥部跟民工们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有一间正儿八经的棚屋，干部们可以分铺睡觉，而且是在杂木杆钉的板床上！夜间，疲累了一天的人们倒头便睡，有时还要熬夜，对于那些干稻草散发的芬芳，嗅觉多半变得麻木迟钝了。他们不需要任何催眠剂便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
火塘里留有一堆燃烬了木质的乌炭，一明一暗闪烁着红光。唐子萱走过去用木棍拨开火堆，往火塘里扔进几只杂树蔸子；枯干的蔸须舔到火星，经唐子萱用力一吹，火苗子重新窜起来。
程雨农脱下被雪水浸湿的棉袄，找出一件棉大衣披掖着，坐到火塘旁烤火。他的棉袄搭在一只椅背上烘烤，湿湿的水雾从棉布缝隙里钻绕出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干打垒的棚顶苫了尺把厚的新茅草，漏风的墙洞在老北风刮起前就已被人们用黄泥巴旧报纸堵弄得严严实实。
“来——来，小唐，”他招呼道，“把棉袄脱下烤烤。”他朝里间呶呶嘴，里间睡了四、五个人，他示意唐子萱去拿一件别人的棉袄披上。
唐子萱感激地望望他的顶头上司。唐子萱年轻，主要分工负责工地民工的政治思想、宣传鼓动、材料总结诸类，营造一种轰轰烈烈的劳动气氛。在他负责的小组里配有几个回乡青年和下乡知青组成的精干人员，还有前后一千多米长的广播线路和十来只架在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除了下工地跟民工联络感情，他还必须自己动手写宣传稿，安排不同施工阶段的宣传重点。此外，他还得时刻关注工地副总指挥程雨农，从他的言谈中分析整个工程的进度、重点、下一步的安排要点……从而决定每一轮施工阶段宣传侧重点的转移。
他干得很出色。
唐子萱刚坐下，程雨农从怀里掏出一瓶高梁酒，拧开瓶盖，倒进两只搪瓷缸子里，递给唐子萱一只。
“大自然真让人羡慕呀！”他诙谐地说，“这老天爷说变就变，谁也奈何不了它。换上它是一个人，恐怕早就被斗倒斗臭了。来，喝两口暖和暖和。”
他自己连喝了几大口，瞪眼瞅着唐子萱也喝了一口；他呛咳起来。
唐子萱笑了。程雨农的豪爽他领略过多次，当然不仅仅是酒，他的性格掺合了山里农民的豁达朴直。“这就是他一直呆在基层得不到升迁的缘故吗？”唐子萱隔着火塘默默地望着程雨农，心头爬上一缕怜悯。“那些拍着肚皮喊农民‘吃饱了’、‘吃得很好’的人往往就爬上去了；而他程书记包片的示范田卫星总也放不上天！听说他早年当区公所副职的时候，眼瞅着饿肚皮的乡亲敲打破碗聚集在区公所门口闹事的时候，一只手死死摁压住电话机，不让区长往上报所谓的卫星产量，由此在同事中间落了个‘二杆子’、‘二球’的绰号。”隔着忽明忽暗的炭火，程雨农显得疲惫不堪，脸皮明显松垮下来，稀疏几根胡子的下巴刮干净后显得尤为可笑，开始出现皱纹沟的面孔像一溜秋收后的平原，高高的鼻梁在年轻时许是很漂亮的，现在却悲哀得像平原上堆起的小土丘；两爿嘴唇翕张的动作，给人一种地裂的联想。每当他侃侃而谈，开怀大笑时，年轻时磕掉的一颗牙齿处便露出一个小黑风洞，许多年来主人并没有想到要把它镶补上去……
“我年青的时候挺神气的！我年青的时候……”
他常常幸福地回忆起年青时没有堂客方言中指妻子。羁绊的快活，与而今日渐衰老的自我比较。的确，他的鬓发已经有些斑白了；一件枣红色旧毛衣绒线几乎磨掉，毛衣外面总罩着一件浆洗发白的蓝咔叽中山装，袖口和下摆衣边有几处抖漏出缕缕须线，现在他就穿着它们。蓝咔叽中山装塞到棉袄里面穿，一来可以抵挡一阵子山里的老北风，二来可以随时脱掉棉袄跟民工一起干。酒一落肚，他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发现唐子萱在注意他的衣服，不好意思地一挠胳膊。
“哎！我们老家伙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上不能欺负老的，下不能欺骗小的。扒进扒出，扒出扒进就那几个干巴巴的工资。穷的穷对付，富的富对付吧。哎，小子！你光棍一人，趁早攒几个钱儿娶堂客啊！”他忠告道。
唐子萱“哧”的一笑。
“我呀！是三天的共产主义，二十七天的过渡时期。每月发的工资，大都送进了书店、卖颜料纸张的柜台。现在我寝室里还扔有一、二百块钱的颜料呢！”
“哦，对了。我忘记了你喜欢画画的。”程雨农说，又往杯里倒酒，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呀！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特性，不能像要求老头子老妈子那样要求他们。小唐啊，”他举起酒杯，推心置腹地说，“我们这些搞行政的，最重要的有两招，一是把自己的屁股揩干净，二是要抓住民心。有了这两头，办什么都不难。”
唐子萱很恭敬地听着，连连点头。他对程雨农本人的崇敬完全没有必要去掩饰，那是真心的。大多数干部在下属面前总要戴一种面具，假假的，给人一种上尊下卑的等级差异，他们不愿对下属这么岔着嘴讲话，程雨农讲了。而且他混在满腿泥巴浆子的庄稼汉中间也信口开河地讲，那些听他侃侃而谈的农民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儿。
空着肚皮喝酒，唐子萱只喝了一两就醉了。他觉得头晕得厉害，脑袋好像不是自己的，轻飘飘地跟一颗空心葫芦浮荡在水面上差不多，脖子上也跟栓了一根沉重铁链似的直往下坠沉，坠沉……体内燃烧的酒精仿佛草原上执行车裂的刽子手，不把它的猎物撕成碎片誓不罢休。朦胧中，他看见程雨农把头蒙偎在竖起的大衣领里，发出轻微的鼻鼾。模糊中他似乎记起白天的《工地战报》还有一版蜡纸没刻完，钢版和油印机都在指挥部工棚坡下的另一个工棚里；头痛得厉害，但他还是想把凌晨看到的青年突击队大战风雪抢进度的感人场面报道在本期战报上。咬咬牙，他摇摇晃晃走出工棚。
外面雪停了，暗蓝的苍穹里甚至还出了满天的星斗。他趄趔着走过一块被大雪掩埋的空场地，地表的黄土已经冻住了，飘飘然又沉重的脚步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一行纷乱的脚印，脚尖儿踢踏起的雪末四散溅飞，落在周围的雪地上。雪层薄一些的路坡上了一层青罡凌，在满天星光映照下泛着青白瘆人的幽光，几株细矮的野灌木光秃秃地戳立在青罡凌冰面上瑟抖……凛冽的寒风中伸出数不清的尖刃割裂着他裸露在外的脸上的肌肤，体内的酒性直往头顶翻涌，他迎着北风扬了扬脖子，想借助寒冷让自己保持清醒状态……一块冰土疙瘩绊倒了他；脚下一滑，他本能地向前伸出手，揪扯住一蔸野灌木枯死的枝条，沉笨的身躯从坡上滑溜的青罡冰凌上一跟斗摔栽下来……他感觉到一只女人的手臂轻轻扶住了他。——是罗茜如！
这一次，他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握住他双手的人不再是上次的虞丹兰！
“茜如！茜如！”他委屈地涌出两行清泪。“你爱我吗？”
他喊道。
罗茜如用同样悲怆的眼神望着他，他的一片痴情……他清瘦的脸庞……都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她俯下脸来，用温暖柔软的嘴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一滴泪珠，她两颊流挂的泪水滴落在他脸上，冰凉冰凉的。爱情之火在他身上熊熊燃烧起来，青春的躁动让他一刻也不能够安静。
“你喝醉了？”她温柔地嗔问他，挽住他的手臂。
“哦，我没醉。”他挣脱她的手臂，趔趔趄趄走了几步，尔后连他自己也笑了。她盯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和脸上那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打趣道：
“人家都说有酒窝儿的男人能喝酒，你应该很能喝的啊！”
这一回，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恰恰相反，我一喝就醉。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