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西鸿独自一人住了九平米的单间,还算清静。室内摆设着医院配发给单身职工的老式桌椅,书桌上摞满了从学校带回来的书籍,一只新添置的小台灯,看来是专为熬夜写材料买的。桌面上散放着几页方格稿纸,唐子萱随手拣起其中一页,不禁念出声来:
我们颂扬爱情,
——是它拥有高山的壮丽,
大地的凝厚,
江洋湖海的汹涌不息……
我们仰视爱情,
——是它如日之升的绚烂,
如月之恒阴晴圆缺,
……
诗很浮躁,用了诸多华丽词藻去修饰。唐子萱不大喜欢,也看不出它的新意。信手往下翻,下一首用十四行诗的格式写的,更长。他无心去看,放下诗稿,沉吟道:
“西鸿,看来你的心情不坏呀!”
他读诗的时候,卢西鸿就坐在床边观察着他的表情;听见唐子萱这么说,便抿嘴一笑:
“心血来潮吧。至于我,自卑心比你还重呢。爱情对于我们,不过是隙中窥月,朦朦胧胧罢了。我们医院那个书记,满头白毛,绝对正版的马列主义,思想正统得厉害。她特别反感年青人成双成对地在一起蹓个马路什么的。似乎爱情这东西是千年祸水,万年祸秧。在她眼里,男人不到二十八,女孩子不熬过二十五,休想从她手里领到结婚证!”
“难道她一辈子不结婚?”唐子萱似乎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头也不抬地问。
“她有男人,至今没有生养过孩子。”卢西鸿说。“这也可能是她缺乏母爱的一个原因。”
“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之处。”唐子萱严肃地说。“我不赞成搞封锁,尤其是爱情,束缚太紧的结局必然是适得其反。不妨放开一些,让它们顺其自然。法国巴黎有一个‘疯人俱乐部’,那里的科学家们聚在一起总是争吵不休,有时还脱下鞋使劲地敲打桌面,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他们研究出来的理论却是世界一流的。爱情也是人性中最能打动人的部分,何必搞得像洪水猛兽一般可怕呢?”
“可惜你的理论在现实社会站不稳脚。”卢西鸿嘲讽道。“我们那位白毛书记可是严格执行了党提倡的晚婚晚育政策,只不过是她对爱情的理解有点儿过敏。”忽然,他仿佛记起了什么,追问一句:“哎,老萱,你跟那个罗茜如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唐子萱无声地摇摇头,“我们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她那么纯洁,高贵……而我穷光蛋一个!”卢西鸿听到他朋友的鼻孔里发出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算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对爱情,我哪敢存奢望!”
卢西鸿嘻嘻一笑。旋即,他觉察出自己的失态,便掩饰道:“没有缺撼的爱情,便不能称之为千古撼人的爱情!一个男人,不必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一败涂地。”
次日凌晨,唐子萱告辞好友,搭车回到紫溪。他打算先到公社报到,转交组织关系,再作下一步安排。
紫溪还是老样子。下车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公社大门口。一抹粉刷了白石灰的青砖围墙,十来栋平房,文革中重新修葺了门面,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大门两侧各有一根粗大的圆柱半隐于石墙中,圆拱形门楣上砖砌泥塑着三面红旗,刷了鲜红的油漆,跟左右圆柱上两行金色楷书遥相呼应: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唐子萱站在大门外犹豫片刻,他不知道该为自己终于成了国家干部中的一员高兴还是悲哀。中午之前,他走出公社机关大门的时候,怀里重新揣了一张到上紫溪管理区工作的组织关系,不用说,那里是他的老家。1975年区改制的时候增设的一个基层政权,人手紧缺,公社党委书记黎瑞扬对这个他当年在全区三级干部会上褒扬过的青年还有印象,他恰好在唐子萱办理手续的那一间屋里间办公;唐子萱的到来他很高兴,放下手头的事务,他跟新下属谈了许多到基层锻炼的重要意义和勉励希望之类的话。
坐在回家的车上,唐子萱反倒平静下来。又脏又破旧的老式客车哼哼唧唧爬过一程程弯坡,在路边管理区门前一座小石桥前停下,他匆匆跳下车,朝挂了白底黑字大招牌的大院走进去。人家通知他,让他明后天来上班。站在管理区大门前,遥遥望得见老屋前横亘的山岭,黛青色的山峦在午后的阳光下笼罩着淡淡一层薄霭。
已经没有车可搭乘了,他只好甩开双腿步行。
看来从上到下都事先知道他要来的,他一路走,一路想心思。在管理区他碰见了正准备到周边生产队检查春耕部署落实情况的管理区书记程雨农。程雨农跟他握了握手表示欢迎:“分来一个大学生是我们没想到的。好哇好哇!公社里马上要在上紫溪上一个水利工程,你陪那些市里下来的测绘专家一路勘测,他们几时撤了你几时回管理区。”程雨农五十岁出头,身杆瘦长,光溜溜的下巴上稀稀疏疏几根胡子。松开手以后,他笑了笑,说:“我看过你画的《父亲》。”唐子萱想说,那是临摹;但他笑着没说。书记说,“画的很像附近湾子里一个老农,脸上的皱纹都粗糙可见。”唐子萱心里说,那是写实;但又忍住了没说。书记说,“你要是在老农耳朵上再添上一支圆珠笔钢笔,或者贫下中农为了节约闹革命,一支铅笔也行,这样更可以体现老农活到老学到老的革命精神……”他想说,原先老农耳朵上是夹有一支体现时代色彩的圆珠笔的,是原创者为了某个原因违心的添加上去的,我临摹时擅自抹掉了,很多人对那支圆珠笔有争议,认为是画蛇添足之举;但这样解释起来颇像绕口令,绕来绕去的挺麻烦,所以他干脆不说。尽管书记说了不少外行话,眼光蒙有一层政治色彩,毕竟这是头一个跟他面对面这么亲近地谈论画画技巧的基层领导。他完全不想去鄙薄书记,心里反而产生出一种亲近感,这恰恰说明了他唐子萱的小聪明在淳朴的乡民中间享有了一定的声誉呢!有了素不相识的程书记的几句话,他很感动。他很懂得人在失势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人们的眼睛都在努力地往上看,偶尔有人肯俯下脸来朝失势者施舍一丁点儿怜悯,那也是掺合了诸多复杂的因素。人家书记没有因他没有硬后台而分回乡下瞧不起他,像父亲一样跟他聊天,唐子萱心里踏实多了。不必去表白怎么怎么华丽的词藻,他暗下决心要在程书记麾下干出点儿名堂来。
机耕路盘转了一个大弯道后爬上一个斜坡,卧龙岭脚下的老屋隐约可见。“世事真是不可捉摸,”他暗忖的时候有些嫉妒又有些凄凉。两年以前他离开家乡到省城念书的时候,罗茜如正伛偻着脊背在老屋的茶山沟子间劳作;而如今时事翻了个个儿……
他边走边想心思。
在湾子当头的稻场上,他继父唐树声正低头哈着腰绞稻草腰子,在他脚边已经堆了上百个螺陀状的稻草腰子,准备拿来农忙时收捆庄稼用的。
“办妥了?”唐树声看见儿子闷闷不乐地走到稻场中间,停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问。
唐子萱默不吭声,走过去帮助继父撸草腰子。他叉开双腿,站稳一个扎马哈的姿势,低头哈腰,学了继父的样子很卖力地绞弄。他知道这些活计是生产队分派给每一个男劳力额外的任务,不计工分;同时也感觉到继父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他佯装不知,埋头从草堆里扯起一把草顺着一个方向用力绞动,被绞起的稻草扯带起下边的,形成一根他需要的长绳,然后,在需要的长度轻而易举地把它们斩断,绞上了劲儿的草绳自然扭曲做螺陀状,他便把它扔在地上。
“都弄好了?”父亲不放心,追问儿子。
“嗯。”儿子回应一声,不敢抬头看父亲。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这样对待继父有些冷淡,便又加上一句:
“我分回管理区了。明天就走。”
“那好,那好。”唐树声悬挂的心终于放下了,欢天喜地地说,“在政府里当差好。往后有人想欺负唐家,也够他们想一杵子的。对了,你未来的叔丈人那里,也要去瞧瞧哩,你读书在外这几年,人家也没有亏待过我们,你兄弟当兵,全大队有二、三十个青年进体检站,合格的也有二十大几,指标只有两个。最后子愚走了你是晓得的。你回来了,你叔丈人们肯定欢喜,我们也不能得了香荫儿负了人家,叫隔壁子左右戳脊梁骨呢!”
唐子萱听到继父唠唠叨叨说起来没完,心里很烦。鼻孔里哼了一声,扔下手里的草绳,一言不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