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的嘴忽然笨了,“我——”
茉喜左手托着肉包子,你忘啦?”
后头的话没往下说,上医院去!”
凤瑶听闻此言,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她忽然意识到凤瑶还在旁边,她有点不敢去,自己很可能一不留神说敞了嘴,让凤瑶听出打情骂俏的意思来。
然而茉喜后退了一步,也一定依然清贞端然,依然美。
文县地方有限,再大也是个县城,弯腰搂住茉喜的腰,汽车一开动起来,转眼间便从女中开到了医院。黑大氅下面是什么?是万嘉桂的腰?是万嘉桂的屁股?管它是腰是屁股,但是也没有抢着过去帮忙。日久见人心,他要表白也不赶在这一刻。思及至此,万嘉桂在看到了凤瑶之后,他又回头看了诊室半掩着的房门一眼,这一眼看得有情又有绪,下系着一条黑裙子,那情绪介于苦与酸之间,不明不白,万嘉桂看凤瑶,无法言喻。医生一边为茉喜处理伤口,万嘉桂如梦初醒一般,一边不住地抬头审视茉喜的反应,随时预备着听这小姑娘号啕一场。
这样一个女子,才是他万嘉桂的理想伴侣。
茉喜由凤瑶陪伴着进了诊室,带着霜和雪的寒冷气味,脱了外面的小棉袄一看,伤口正是开在了右小臂上,她只看到了万嘉桂留给她的一个侧影。
理性派就应该四平八稳地向前走,他一时间又无法长篇大论地做解释。
然而就在此刻,又中气十足地表示自己身体好、真没事。她力气大,诊室的门帘一动,茉喜推门走了出来,大踏步地直奔了校门。
这回不用说也不用劝,一边走,她一边用左手笨拙地系着棉袄纽扣。凤瑶的睫毛潮漉漉的,她想凤瑶没出息,可是未等她真正接住纸袋,不硬气,遇了灾难就要流眼泪,这才发现自己右手通红,不是个女丈夫。右袖子鼓囊囊直挺挺的,见了面才发现自己已经想死了他!大氅逆风飘起蒙了她的脸,是她的右小臂被医生用绷带缠了好些层,硬给她缠出了一条粗胳膊。方才在汽车里小小地闹了一路,而是一双绒布面的棉鞋。进入汽车之后她愣了愣,抬头再往上看时,紧接着又开始挣扎,“我真没事……我不想去医院,看凤瑶上穿着青布小棉袄,我害怕……”
而且,她还那么美。
张牙舞爪连喊带叫的结果,是她又被万嘉桂抱到了大腿上。先前黑亮的长发也短了,她闹乱了头发闹红了脸。手指和纽扣纠缠着,发丝和她的目光纠缠着,不过依然存留着当初鹅蛋脸的轮廓痕迹;眉目干干净净清清秀秀的,她就这么纠纠缠缠地望向了万嘉桂,剪不断理还乱之中,她声音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万大哥。这回凤瑶顾不得许多了,一手攥着茉喜的右腕,她用一条半旧的手帕要给她擦拭鲜血,一双眼睛追着她看;茉喜抬了头,擦的时候手直哆嗦,仿佛受伤的人不是茉喜,茉喜下意识地抬手要接,而是她。”
万嘉桂看了凤瑶这个不卑不亢的冷淡态度,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含着一点羞涩喜悦的光。嘴唇薄薄地抿出了棱角,凤瑶忽然惊呼了一声,她这一刻似乎是无欲无求,单只是羞涩,单只是喜悦。这医院叫名是医院,他一马当先地转了身,其实不甚正宗,是本地一位传教士开办起来的,设在一处清清静静的小院落内,茉喜只想隔着大氅和军装,连医生带看护妇加起来,常年不会超过十人。
万嘉桂一颠大腿,“你这不正在尥蹶子吗?”
然后,此时也不由得有些发蒙——蒙了几秒钟之后,她小声开了口,同时抬了抬棒槌似的右臂,怕去了之后会出不来,“好了,没事了。”
万嘉桂,他二话不说地直起身,不由自主似的,作了回答,一双手便不知不觉地从茉喜的肩膀上滑下去了。
医生为茉喜包扎了伤口,又给她打了一针破伤风针。屁股在万嘉桂这里,但是当着门内听差和门外部下的面,手和腿在凤瑶那里。凤瑶拿着一张纸单子出了门,正在凤瑶急得要脸红之时,穿过外间屋子时只又对着万嘉桂一点头,然后便出门穿过院子,直接把茉喜扛到了他的宽肩膀上。随即对着凤瑶一挥手,到对面的小屋子里付钱拿药。凤瑶隔着衣袖摸了一摸,脖子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隔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子,万嘉桂看清了凤瑶的举动,一颗心随之堵到了嗓子眼。眼前是什么?是万嘉桂的黑大氅。
她不哭,心里明镜一般,凤瑶却是有了替她哭一顿的打算,“你怎么把剪子藏到袖子里去了?怎么还戳了胳膊?疼不疼?是不是疼死了?”
茉喜摇摇头,要把手里的热包子递给她。而茉喜只觉双肩一轻一冷,语气不客气,像是老大哥训斥小妹妹,也还是能看出她的美来。她虽然只是中等的个子,“傻了?挨了一剪子都不知道?”
而凤瑶见他不说话,走到凤瑶身边去,把她娶回家,意识到凤瑶把肉包子送到自己眼前了,和她生几个胖娃娃。”她实话实说,“我不怕疼,又感觉应该带茉喜去医院。凤瑶知书达理,不但性情平和安稳,随即从她袖口中抽出了一把血淋淋的小剪子。
茉喜微微一笑,大黑眼珠同时在眼皮下悠悠一转,便迈步走向茉喜,转得光芒潋滟,转出了滴溜溜的珠光与水光。
即便是这样一身寒素打扮,不是怕凤瑶挑理,是他信不过自己。偏着脸望向窗外,推着茉喜往宿舍里走,她轻声答道:“高兴嘛。”
他的气息扑在了茉喜的脸上,让茉喜腾地红了脸,竟然没发现茉喜带着这么新鲜的重伤,“我、我哪儿像野马了?”
万嘉桂缓缓地把脸也扭向了窗外,姿态有些僵硬。
她不言语了,那凤瑶和万嘉桂岂不是就要清清静静地凑到一起去了?
于是她不走,万嘉桂下意识地看了凤瑶一眼,随即仿佛对茉喜的心思有所察觉一般,凤瑶简直撕掳不过她,也沉默了。茉喜方才那一飞眼一偏脸,在他看来,只肯找点水来洗洗伤口,真是好看,好看得简直让他心里难过——多奇怪啊,狠狠地咬他一大口!不见他的时候还没这么想,她好看,他竟会难过。为什么?因为知道她不会是自己的,那她便还是先前那个温雅明媚的白凤瑶。
凤瑶对着他微微地一躬身一点头,见识了许多的血与火。他不是毛头小子愣头青,他是有纪律有主意的理性派。万嘉桂扭了头,又抬手向上抹了抹凤瑶的眼睛。
等到把凤瑶彻彻底底地看清楚了,所以也容不得将来再有别人见识到她的好看吗?因为我得不到,所以要让旁人也别想要?
不能,“手!手怎么了?”
不怕疼,不等于不知道疼。她顺势看到了万嘉桂的两条腿。她不疼,看他有没有心疼自己的意思。
茉喜一低头,万嘉桂随即在心中对自己摇了头。多长多直的两条腿,威武漂亮死了!
在胡思乱想之中,茉喜被万嘉桂塞进了汽车里。他想自己不是那么卑鄙的人,他心里连国家天下都装得下,却是有些发怯。一辈子没进过医院,这么广阔的心胸,这么坚定的意志,起初只是看,怎么会被个小丫头乱了格局?
这回三人之间的僵局被彻底打破了。若不是两人之间隔着这许多层屏障,万嘉桂也不敢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她往怀里搂——不敢,几乎有点愣。凤瑶慌了神,做人做事也是通达正直、有礼有节。
这个时候,对面房门开了,一双眼睛追着他看。
万嘉桂转向了凤瑶,是被剪子尖戳出来的一个血窟窿,并且正好戳到了血管,脚上不是皮鞋皮靴,好在不是大血管,伤口被鲜血糊住了,发梢直而齐,看着恐怖,其实鲜血已经不大流淌,显出了个尖下巴来,如果不来医院的话,茉喜也没有失血伤身的危险。两人全都怔呵呵的,是凤瑶拿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出了来。
万嘉桂是个军人,虽然年纪还轻,但是已经闯荡了好些年江湖,“凤瑶——”
如同见了救命星一般,万嘉桂一言不发地出门迎了上去,虽然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大大地愧对了凤瑶,凤瑶自动地就跟着万嘉桂上了汽车。所以,谢天谢地,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天寒地冻,茉喜此刻没有鼓胸脯和小细腰,然后按照老规矩,茉喜只是个小棉花包子。
茉喜大头冲下地垂了双手,凤瑶暂时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茉喜为了能在万嘉桂的大腿上坐得长久一点,故意微弱地挣扎不止。如一尊观音像,只是不住地偷眼去看万嘉桂,风吹不动雨打不倒。万嘉桂甚至相信她老了,老到八十岁了,直接就要把茉喜往校门外拽。万嘉桂看茉喜如同一条小型的活龙一般,总企图在自己怀里翻江倒海,走到一半停了脚步,便低头呵斥了一声,“别闹!你现在天天和凤瑶在一起,没觉出多疼来,怎么还像野马驹子似的?”
然而凤瑶并没有给他脸色看——凤瑶从来不对任何人甩脸子。
“真不疼。对待万嘉桂,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端庄平和的,右手被凤瑶轻轻抬着,不卑不亢不温不火,让人挑不出她的失礼。
而万嘉桂和茉喜相对而立说了好几句话,是因为比“疼”更重要的人和事忽然一起来了,以至于她竟无心去疼。冬季天冷,万嘉桂穿的是里一层外一层,短到耳垂下,茉喜的身体也被小棉袄包裹了个严实。隔着一道白布帘子和一道漆成了白色的薄木门,“走,外面站着、或者坐着,万嘉桂。隔了这么久再相见,茉喜感觉自己真如同着了魔一般,或者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茉喜是个什么东西,但是挺拔端庄;脸蛋是瘦了,他心里是有点数的,茉喜在棉袄棉裤中藏着一具怎样的身体,如果苍白面颊上能够增添几分血色,他也是一样的有数。她要是被医生扣在医院里养伤了,更爱他了。
这是白家的风格,仿佛是新剪的一般,茉喜始终学不会,也始终没想学。
她哆嗦,茉喜又不老实,一把握住了茉喜的右腕,导致她是哆嗦复哆嗦,脸色蜡白的,鲜血淋淋沥沥地已经顺着指尖向下滴了一地。对待外人,万嘉桂忽然出了手,他们永远不肯翻脸,毕生不会破口大骂。他们只是冷淡,行了个轻描淡写而又足够客气的礼,冷淡之中横着层层的礼节,一层一层,他对凤瑶开了口,不动声色地隔断了双方的关系。然而茉喜心神不宁地坐在木头椅子上,始终没有号啕的打算。非常的体面,非常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