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甸村支书姜德光这两天心情十分矛盾,既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原江经济报的记者终于来了,这次不同以往,以往那些记者是自己问讯而来的,来到之后,无不信誓旦旦,扬言要为姜甸村八百多老百姓讨回公道,结果人走以后就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这次章彦和于之恒来,是以村委会的名义邀请来的,作为村支书,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见到应邀而来的记者,尤其是工作认真对老百姓充满理解和同情的于之恒,他心里确实高兴。紧张的是,不知道这次原江经济报能否对整个事件进行客观而全面的报道。虽然于之恒很认真,但章彦说他是个见习记者,一个没有记者证的见习记者,水平究竟有多高?会不会又像其他记者那样虎头蛇尾事败功垂?
三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人生阶段。七年的党龄四年零三个月的村支书,仔细回想,可谓五味俱全。不过,扪心自问,我姜德光自信还是对得起广大村民和自己的良心的。自从1999年12月经百姓推选乡党委任命为村支书,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自己就一心一意在为群众干活。合股办砖厂、办石灰窑、谋划搞水泥厂、带头羊黑山羊、出租并让对方投资修缮遗弃的村小、介绍人去广东打工,等等,凡是按照姜甸村目前的条件,能想到的都想了能做到的都做了,尽管有些失误,但此心可昭日月。我姜德光只有一个心愿:带领广大村民共同致富!
由于土地被有毒尾砂湮没,水和大气污染也十分严重,为了群众利益,自己多次到乡里县里为民请愿,请求减免税赋和一切苛捐杂费,请求县里关闭三十三湾所有非法采选矿点并投资治理镜溪流域。跑的次数多了,人也疲了倦了,在领导心目中的形象也越来越差了,以致乡党委书记李德贤在一次大会上公开说:“现在有些村支书越来越不听话了,连一点起码的党性原则都没有,与上级领导背道而驰了,自己还以为是替天行道的英雄好汉。比如说姜甸村的支书,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想想,这个人字呀写起来简单(只有一撇一拉)做起来复杂。自己才当了一个绿豆大的村支书,居然常常两头不讨好,顺从上级就会得罪百姓,顺从百姓就会得罪上级,真他妈的窝囊!按道理党和群众的关系就像鱼和水的关系一样密不可分,现在有的地方有的时候却闹到了水火不容,这真让人费解。
昨天晚上吃饭时于之恒提出要去三十三湾看采选矿现场,村长姜许友以路况不好为由想令于之恒知难而退,谁知于之恒犯了牛劲非亲自上山去看看不可。其实在座的村干部都知道村长只讲了一半话,另一半是去年有记者上去险些造到围攻,所以昨晚于之恒回招待所休息时,自己又和许友商量了一阵,才想出让村里的“恶霸”姜昌军跟他们一起去的策略。今天早上六点,自己还找姜昌军反复谈话并布置任务,从姜甸村到三十三湾并不远,凭自己以往的经验,有车去应该在下午一点就可以赶回来,现在已下午两点半了还不见他们的人影,莫非出什么意外了?
想到这里,姜德光心里一阵紧张,便去找村长姜许友。
村长姜许友也在焦急,他从下午两点开始打姜智新和赵满江的手机,打了几次都未打通。见姜德光匆匆忙忙走过来,问:“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姜许友摇头:“没有。联系不上。”
姜德光:“三十三湾有许多地方是盲区,手机没信号,我来试试。”说完,用手机拨姜智新的电话,谁知一拨就通。
姜德光:“你们到哪里啦?”
姜智新:“刚下山,还未上车呢。”
姜德光:“没发生意外吧?”
姜智新:“有惊无险。现在我最大的感觉就是肚子饿。”
姜德光:“你们回村里来吃饭,我去安排。”
姜许友听说上山的几个人还没吃饭,立即要老婆准备饭菜。
一小时之后,面包车终于平安抵达村庄。
姜智新向支书和村长介绍了上山的经过,姜许友连说:“万幸!万幸!”
吃完饭,于之恒跟章彦联系,说时间还早自己想去采访一下双和乡的书记和乡长,章彦说:“万万不可!必须先采访县里的分管领导和环保局的头头们,最后才返回来采访乡里的书记和乡长,不然会打草惊蛇。”
于之恒一听,心想确实有道理。以前自己搞文学采编,现在搞新闻采编,没想到二者之间居然有如此大的差别。这一点,于之恒心里十分佩服章彦。
章彦说要过来,于之恒跟支书和村长说了,姜许友吩咐姜克强:“克强,你开车去接姜老师来。”
姜克强走后,于之恒提出单独采访村长,尤其想核实光盘里所说的1998年6月9日罗家村两妇女被泥砂淹死、1998年以来村里患肝炎癌症以及因疾病死亡的青壮年人数、去年5.16事件之后来了几批记者他们分明看到了污染现场为何没有一人将事情捅出去等问题。
在自己的卧室,面对省城来的记者,姜许友心中有一股解放前白区地下党接头般的喜悦。他抓住于之恒的手激动地说:“光盘上所提到的事情都是真的。由于后果严重,在历届县委县政府领导眼中仿佛是一颗定时炸弹。对于这颗炸弹,排除它需要巨大财力,而且又不是短时间就能解决的,所以历届县委县政府都采取敷衍了事的手段往后拖,能拖多久算多久。为了应付上级和群众,县里每年搞一点点治标不治本的举动,上面过问起来县里可以说我们不是在治理吗?而且把决心和困难说得很大很大,至于治理的质量是好是坏就每人管了,只要不在自己的任期内发生意外就阿弥陀佛了,反正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他们这样拖来拖去,拖到去年终于出事了。5月16日山洪暴发冲走了大量采矿工棚,淹死了几十个人,所以书记县长都被撤职了。上面来人调查真相时,市里和县里合起来将调查组骗了,他们汇报说这是山洪暴发冲毁民房淹死百姓的自然灾害,故意掩盖非法开采的真相并极力淡化政府的责任。因为牵涉面太广,所以市县两极政府都在全力以赴掩盖子。去年5.16事件发生以后,中央某媒体的一位记者下来核实死亡人数时发现了我们姜甸村土地被严重污染,这位记者说可以作一番专题报道,市县领导听到消息之后,下令搜遍林州市和五岭县所有的宾馆和招待所寻找这位记者,找到之后,市县主要领导登门拜访跪下求情,后来不知怎么就摆平了。结果是老百姓失望,领导们高兴。”
于之恒摇头不已:“可惜!可惜!”
姜许友:“现在还有几个人替我们老百姓感到可惜的?这是当今官场的游戏规则。听说有一回,还有一个假冒记者来县里,也捞了一把跑了。现在当官的,就是三防:防火防盗防记者。于记者,我可以跟你打赌,只要县里听说你来了,肯定会想办法摆平你。”
于之恒愕然:“摆平我?不可能吧。再说,我这个人做人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村长,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姜甸村八百多老百姓争取一个把土地污染曝光的机会。”说完之后,于之恒又有些后悔:自己会不会像其他记者那样信誓旦旦?
姜许友:“是呀,算起来我们已错过了三次机会了。第一次是前年10月省人大两个副主任带队的原江环保世纪行采访团,被县里带到山那边的甘溪去了。第二次是去年5月中央某媒体那位记者下来时发现了这里的土地污染,并感叹说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肯定是全世界最严重的土地污染事件,世界环保署知道了肯定要罚中国罚原江罚五岭的款,可惜这位义愤填膺的记者不知什么原因也妥协了。第三次是去年7月,代省长刘明华下来检查抗旱,被县里阻止在几里路之外的双河乡政府。”
于之恒记录时,感到自己的心是沉甸甸的。
姜许友:“恐怕德光支书已经跟你讲过了,以前在双河乡,姜甸村的干部最听话,现在变成最不听话了。乡里有人说我和德光年轻不懂事,我以为我们可能太懂事了!谁教我们把广大村民的利益看得那么重?谁教我们刚任职就给乡党委乡政府捅马蜂窝?我的小学启蒙老师现在镜溪三村联小的校长姜贤发老师说过,现在的共产党有两种,一种是继承了革命优秀传统全心全意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种是受时潮影响全心全意为人民币服务的。我和德光都是贤发老师的学生,只晓得为人民服务,不晓得为人民币服务,所以很窝囊!”
于之恒:“村长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嘛!臧克家在纪念鲁迅时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说实话,我特别敬重你们这样年轻而又有本色的党员。”
姜许友:“大多数老百姓虽然理解,但跟上面沟通为民请愿时我曾受了不少委屈,甚至可以说是侮辱。我不是圣人,虽然自信心地善良,但人格也没有某些人想象的那么高尚。所以,去年九月初,我因请示解决土地污染一事与乡党委一位副书记吵架之后,一气之下跑到吉林中朝边境我表哥那里打工去了。德光电话催了多次,到春节前我才回来。”
于之恒:“真难为你了。不知你和支书有什么打算?”
姜许友:“我和德光私下讨论过多次,一致意见是村官不是官,也当不了一辈子。只要在位一天,就要为广大村民请愿一天,直到县里解决问题为止。反正我们已经成为某些领导的眼中钉宁愿挨上司骂,也不愿被千夫指啊!”
采访完毕 ,于之恒为苦难的姜甸村有两位正直善良的领头人而感到高兴,心想:这大概就是姜甸村不幸中之大幸吧。
章彦来了。于之恒跟他通报了一下上山拍照的情况,并说自己还要去采访两位因环境污染而患病的村民,章彦说:“你去吧,早点回来吃晚饭,我还有事情要跟支书和村长谈一谈。”
于之恒猜想他跟支书和村长谈报酬的事,心中不禁产生了一种鄙夷感,但又想到章彦承包《绿周刊》之后的压力,多少又产生了一些同情。
39岁的陶宏军是姜甸村几个杂姓户之一。姜克强将于之恒带到他家里言明来意时,陶宏军说:“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有什么值得你采访的?”
于之恒:“老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宏军:“什么意思?克强没告诉你吗?我已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
姜克强补充:“于记者,他春节前被查出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了。”
于之恒望了望陶宏军简陋的家,同情地说:“我对你的处境表示同情。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什么不保佑像你这样善良而苦难的老百姓呢?”
陶宏军:“我死了倒没关系,只可怜老婆和孩子。我老婆左手不太方便,两个孩子都在读书,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我死了,家里没有经济收入,他们三娘崽怎么过日子呀?”
于之恒:“真可怜!你知道自己患癌症的原因吗?”
陶宏军:“十年前,我们这里是很少有人患癌症的。因为空气和水被严重污染,患癌症的人也就多了。”
俗话说“十癌九死。”于之恒本想就此打住,但想了一想,还是问了下去:“你留恋这个世界吗?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大家的?”
陶宏军惨然一笑:“我虽然文化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初中生。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谁不想健康长寿多看一看这个美丽的人间?现在阎王爷要我去当差了,我怎么逃得了?至于我想说的话,真实太多太多了!我觉得一是对不起老婆和孩子,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二是恨这个社会有很多不公平,政府为什么要人为制造城乡之差?城里人的命注定要比农村人的命值钱?他们一生下来就吃国家粮享受医疗保险,失业了还可以领下岗工人生活费,而我们农民呢,有好多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尾累得腰都伸不直了还不能养活全家人,还供不起子女上学,为什么?如果我在城里,我死了两个小孩可以得到政府的救济和社会各界的援助,可是生在农村,像我这样的苦命人太多了,有谁来关心你有谁来救济你,所以,想起两个小孩,我就想哭!”
于之恒听了,心里沉重万分,眼眶也噙满了泪水。是呀,中国的农民太苦了!媒体上所报道的富农形象只是率先富起来个别现象,可是许多领导却把它当成普遍现象,以为现在的农民真的很富裕了,实际上返富为贫和连基本生存问题都未解决的农民,真的太多了!领导干部不走村串户,不深入基层,光是看报表按下面事先安排好的线路去参观视察,怎能了解百姓的疾苦啊!
于之恒想哭,为陶宏军一哭,为天下的农民一哭!
姜克强告诉于之恒:“陶宏军家里以前是可以过得去的,最近几年越来越穷了。”
陶宏军的老婆和孩子都不在家,母亲在妹妹家,父亲去别人家打牌去了,说到辛酸处,这个铮铮硬汉居然哭泣流泪了。
从陶宏军家里的现状,于之恒忽然想到:一个家庭从强到弱从富返贫的转型是何等地迅速,只要挑大梁的人一倒,一切都难以预测。比如陶宏军,如果他死了,谁来照顾他的父母、老婆和孩子呢?
就在陶宏军哭泣时,住在隔壁的“村霸”姜昌军走了过来。他一见陶宏军哭泣的样子,就说:“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如果我是你,知道自己得了癌症,我就抱两包炸药去炸那些狗日的贪官。把他们炸死在宾馆酒店的餐桌上,或者炸死在洗脚按摩的红灯区。炸死他几个,看他们重不重视我们老百姓。”
于之恒一听,不寒而栗,连说:“兄弟,这种话莫乱讲,这种想法更要不得。”
姜昌军:“我说大记者,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给我戴高帽子?言论自由啊,我讲一讲有什么要紧?再说,现在那些当官的本来就没有几个好官嘛!”
于之恒:“据我所知,现在官场上的腐败现象是十分严重,但真正为老百姓干事的好官还是有不少的。”
姜昌军:“那是你说的,反正我没看到几个好官。”
于之恒:“这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你如果全方位接触政界,你就会有新的认识。”
采访完陶宏军之后,于之恒又去采访了另两户患者家庭,情况大抵相似,以前都比较富裕,现在因病返贫。在采访过程中,村支书姜德光托人捎来口信,说联小的姜贤发校长来拜访于记者,并催于之恒到姜许友家里吃饭。
于之恒赶到村长家,却不见老校长。姜许友解释说:“老校长回去吃饭拿资料去了,他说今晚到招待所找你好好聊聊。”
吃饭时,章彦又跟大家谈起明天去县城采访的事,并告诉于之恒如何去做。于之恒见他这样讲话,便知道他又不露面而将自己推到前线了。
于之恒问:“章主任,明天你还不出马?”
章彦:“我不是跟你已经说好了吗?揭家乡领导的短,我是不宜直接露面的。老规矩,我幕后指挥,有什么事电话联系。讲话不方便时,用短信联系。”
村支书和村长又与章彦敲定了明天进城的人选,并约定早上六点半出发。
饭后,姜德光令姜克强开车先送章彦回去,然后再返回来送于之恒到招待所。
晚上九点半,姜克强送于之恒到兰花岭矿招待所。一进招待所大门,两人发现有个老人坐在登记处等人。姜克强认得是老校长,便将于之恒介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