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姜克强、姜智新、赵满江和一个名叫姜昌军的年轻小伙子来了。
见了面,姜智新说:“于记者,支书和村长说了,我们几个陪你去三十三湾。”
于之恒:“好的。”
按照姜克强的意思,于之恒带了一个装相机的小挎包去。一查看相机上的胶卷已到28张,于之恒又拿了一个胶卷外加钢笔和一本稿纸,而将重要的采访机和采访本以及衣服等行李锁进飞机箱拿到总台寄存。
几个人在招待所餐厅吃了早餐之后,就坐面包车下山,绕道双河乡政府所在地往三十三湾进发。
通往三十三湾的路如同姜甸村广大村民目前的处境一样糟糕,到处是坑坑洼洼的。姜克强驾驶的面包车像青蛙一样跳三步歇一步,缓慢地前进着。
在车上,姜智新对于之恒说:“于记者,去年5.16事件发生之后,中央一家报社的记者来这里复核实际死亡人数,他在本地人的带领下从小路上了三十三湾,可是遭到不少采矿者的刁难,最后只进到第三个湾就下来了,省里几家报社的记者被阻止在山下根本没有上山。自那以后,三十三湾的老板们对记者特别敏感,所以我们这次上山只能说找熟人,你拍照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给其他人发现,否则就麻烦了。”
姜昌军说:“智新叔,怕他个卵!我们姜甸村也有好几百人,哪个敢欺负我们,回去叫大家操家伙带炸药来跟他们拼了!”
姜智新斥道:“你懂个屁!整天只晓得打打杀杀。”
姜昌军:“我这不为了保护于记者嘛。”
姜智新:“凡事要讲究策略,像你这么冲动能办得好事?”
姜昌军不再吭声。
车到山下的渠道边,姜克强说:“你们下车上山吧,我在这里守车。”
姜克强很聪明,他停车的地方离抬钢板架桥处有两百多米远,而且正好有几棵大树挡住,负责抬钢板架桥的人看不见。姜智新和赵满江领着于之恒姜昌军绕开关口跃过小溪,从一条小路上了山。
按照于之恒的要求,四个人先爬到从外往里数的第三座山的高处以便鸟瞰现场。五岭县属于山区县,森林覆盖率比较高,尽管三十三湾一带的山被采矿者像老鼠打洞一样拱得满目苍痍,但形成三十三湾两条山脉的背面以及山顶还是有不少树木。
山高、路陡、荆棘多,爬起来颇为吃力。四个人从第一座山的背面往上斜着穿过第二座山的山腰,直达第三座山的山顶。爬到山顶时,年纪最大的姜智新已有点喘气,他叹息说:“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大得两岁的人,腿脚确实不如你们那样灵便了。”
果真如诗圣所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于之恒看见山谷里的镜溪蜿蜒蛇行,两岸搭建着无数参差不齐的工棚,有几处规模较大看起来也挺舒目,有的却十分凌乱。远处,两山之间居然有索道,若不是下面的矿洞、工棚、废石堆以及污水相衬,于之恒心想不了解的人还以为这里是个风景区呢。
赵满江指着那些工棚说:“那些工棚,有的是洗矿池,有的住人。”
于之恒点了点头,拿出相机对着拍了两张全景,说:“太高了,看不清现场。”
姜智新:“我们就从这里斜插下去,到第四湾的公路上去。”于是,寻了一根扁担大小的干树枝当拐杖,领着三人往湾里斜插下去。
大概是采矿的缘故,山谷里的树木就稀多了,而且少有高大的树木。倒是那树根似的公路,把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凌乱无序的矿眼连为一体。许多矿眼及淋河的工棚边有人影来回晃动,有几个矿眼及洗矿池前还有车辆来来往往。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那些形势险要山路陡峭的山,人们通常的感觉是下山更吃力。再加上天气转晴,所以,当于之恒等人抵达半山腰一个废弃的矿眼前时,姜智新已累得大汗涔涔。很久未爬过山的于之恒也觉得汗流浃背腿脚酸胀了。倒是姜昌军和赵满江两人,显得十分从容。
从矿眼通往主公路的路上,姜智新说:“于记者,你是外地人口音不同,所以你尽量不要讲话,由我们来问别人,你只管找机会拍照就是了。”
于之恒:“听您的。”
到了主公路上,偶尔有装矿的车经过。经过一个矿眼时,于之恒看见那些浑身汗水淋淋却又脏兮兮的矿工们忙得热火朝天,他们将从矿眼里运上来的矿砂装进小斗车,拖着运往下边临水的洗矿池。
于之恒悄悄指了指下边的洗矿池,姜智新会意,便带领大家往那边走去。
走进石棉瓦搭成的工棚,于之恒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些矿工将从矿眼那边运来的矿砂倒进一个大的洗矿池,一人打开开关从河里抽水上来浸泡,另有一人在将一桶一桶的溶剂倒入池子,一股硫酸味扑鼻而来,害得四个人赶紧捂住鼻子。不远处,几个矿工将另一池子早已浸泡好的矿砂铲出来,倒进一个机器里搅拌并用水冲洗,经过过滤后的污水和尾砂沿水沟直接排进河里,而筛洗出来的粗砂倒在一边由人工分拣,旁边堆满了选出来的钨、铅、锌矿石。看来这个老板的采选矿是半机械化的,规模只能算一般。
姜智新走近正在操作的工人,一个工人问:“干什么?”
姜智新:“找人。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姜春林的?下边双河乡人。”
工人摇头:“没有。”
赵满江:“那么,有没有一个叫李金华的?36岁,是我妹夫。”
另一工人:“没听说过。”
趁姜智新、赵满江分散工人注意力的机会,于之恒悄悄走到临水的棚边,背过身来掏出半自动相机,对着注入镜溪的污水进行拍照。
一个工人看见他的背影,大声问:“喂,你跑到那边去干什么?”
于之恒迅速藏好相机,回答说:“撒尿。”
那工人:“撒尿不会走远一点?撒在那里好臭!”
赵满江:“放心吧,老弟。再臭的尿,也被你们这里的硫酸味冲淡了呀。”
四个人撤退到主公路上,继续往里走。于之恒有点不甘心,走出二三十米,又给刚才那个选矿棚拍了个全景。
沿着公路进入第五个山湾,于之恒提出先找一个矿眼拍一下照。四个人刚岔入一条通往矿眼的小路,章彦就打电话来了:“老于,你们在哪里?”
于之恒:“三十三湾国家森林公园。”
章彦:“你们在看现场?要小心点哟!千万记住,安全第一!”
于之恒:“放心吧,章主任。这是新中国,共产党的天下,难道还有人吃人?”
章彦:“世风日下,人心难测。回来之后,要克强来接我,我们晚上见。”
于之恒:“知道了。”
走到一口矿眼前,发现两个工人正在守着两辆空斗车在矿眼前歇气。
姜智新走过去递给他们每人一支烟:“兄弟,请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姜春林的?下边双河乡姜甸村人。”
一工人:“没有。我们这里大多数是贵州人。”
于之恒:“贵州的兄弟跑到原江来挖矿?跑这么远,你们不想家?”
另一工人:“只有畜生才不想家。我跟老板讲过,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回家盖房子去。我家那老房子快倒了,再不盖新房老婆孩子就要睡地上了。”
于之恒:“你干了多久就有钱回家盖房子了?”
工人:“我们家乡特别穷,盖一层楼两万块就可以了。再说,我们在这里挖矿,虽然辛苦但工资也不错,一个月有一千来块。像我这样没有文化的人干这活,不比到广东打工差,所以,我们乡来了一千多人。”
于之恒:“除了你们贵州的,这里还有那外地工人?”
工人:“还有江西、四川和河南的。”
于之恒:“哪个省的人最多?”
工人:“四川的。有三千多。”
于之恒:“你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工人:“快三年了。”
于之恒:“我是搞摄影的。这样吧,你快回家了,我为你在这个你挖过矿的地方照张相作个纪念,我们交个朋友,你留下地址和姓名,我将照片寄给你。”
另一个工人抢着说:“好主意,能不能给我也拍一张?”
于之恒:“可以。”于是,教他们保持脸上的汗水与污迹,作从矿洞里爬出来的模样一人拍了一张。在他们留地址和姓名时,于之恒又对着灯光昏暗的矿洞拍了一张。镁光灯一闪,里面立即有人大喊:“胡军,你们搞什么名堂?”
那个叫胡军的人回答:“没什么。你们快点递矿出来吧,我们等了很久了。”
于之恒问:“胡军,这洞有多深?里面还有多少人?”
胡军:“大概七八十米深,里面还有六个人。下面的人包挖和运出来,大家轮流下去的。”
于之恒说了一声:“谢谢!”就与姜智新等人撤退了。
路上,于之恒说:“这些矿工真可怜!”
姜昌军:“可怜个鸟。要我说,三十三湾的矿工比福田那边挖煤的人幸运多了。”
于之恒:“怎么解释?”
姜昌军:“挖煤经常会发生瓦斯爆炸呀!福田那边的煤矿每年要死好几个人,外省人死了赔五千块了事,除了老板、死者家属和部分矿工,外面人都不知道。三十三湾挖矿这么多年,我只听说99年有一个矿井塌了活埋了两个人。”
于之恒若有所悟:“原来如此!”
走到一个更大一点的工棚附近,于之恒发现旁边停着一辆豪华小轿车,估计是采矿老板的,于是又拍了一张照。这时胶卷刚好用完,于之恒赶紧换了一个,走近继续拍照。
工棚里光线比较暗,许多工人正在忙碌。于之恒对准洗矿池、排污口等处拍照。由于光线不好,闪光灯自动闪光,这就引起了工人的注意。忽然,传来了老板的喝问声:“什么人拍照?”
赵满江:“市文联搞摄影的。”
老板疾步走出来:“不管你是文联的还是武联的,我这里一律不准拍照。把胶卷交出来,不然我喊人砸烂你的相机。”
听到这里,姜智新碰了一下于之恒,说了一声“快跑!”四个人调头往山上跑去。老板见姜智新一伙逃跑,怀疑有鬼,于是下令:“给我抄家伙追!”很快,有十多个工人手持钢管、铁铲等工具在老板的带领下追了出来,距姜智新等人约四五十米远。
姜智新因手持一根作拐杖用的干树枝,所以跑得较慢,姜昌军又返回去接应他。由于老板和工人们大喊大叫,导致附近几个矿眼和工棚里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其中有些人以为姜智新一伙是小偷,竟抄了家伙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
于之恒知道对方的目的是索取胶卷,估计一下子难以脱身,为了保存证据,他从小包里掏出那筒已拍好的胶卷握在手心,然后作摔交状并迅速将胶卷塞进草丛。这时,追赶而来的人已将他们四个人逼到了一起。
老板指着于之恒狂吼:“快把胶卷交出来,不然砸了你的相机。”
几个工人跃跃欲试。
姜昌军突然抢过姜智新手中的树枝,“叭”的一声折成两段木棒,怒吼道:“奶奶个熊,你们欺负我们人少?有本事的上来试一试,看我打不打烂你们的脑壳!”
众人被他的神力吓了一跳,那几个跃跃欲试者立即止步。
老板气势汹汹地:“有两斤力气又怎样?就算你们生了翅膀,今天也休想逃脱。”
姜昌军:“只要你们敢动手,我保证我们这边不会吃亏。妈的,反正老子已坐了两回牢,今天大开杀戒,再坐一回也无所谓。”
众人一听是两进宫的老油条,哪个还敢上前?
姜智新问:“你们凭什么追我们?”
老板指着于之恒说:“凭他在我矿里拍照。”
姜智新:“拍照也犯法?”
老板傲然说道:“县里的领导说过,到三十三湾来偷拍照片的,不是记者就是商业间谍,肯定会给县里带来麻烦,所以不让拍。”
于之恒忽然有了主意,他举起相机说:“我只不过是个摄影爱好者,你们不准拍,我将胶卷交出来就是,何必搞得那么紧张?”
听说要交胶卷,姜昌军不肯。他挥了挥手中的两截木棒,说:“表哥,不要给他们胶卷。有我在这里,量他们也不敢动。他们除非将我们全部打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出去,我就带人带炸药来血洗三十三湾。”
众工人又是一惊。
此刻,于之恒心里也很感激姜昌军。
不料,老板轻蔑地说:“哎哟哟,你们看,这家伙口气倒不小!想吓倒我们啊?我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你以为我怕你这个牢霸?只要我们逮到你送到县里,县力自然有办法整死你!”说完,又鼓动手下来抓人。
于之恒见状,立即打开相机,抽出胶卷递给老板:“好了,好了,就算我不对,你们不要斗了。其实,你们这里的采矿工人拍出来不一定有福田那边的煤矿工人好看。”
老板接过胶卷,说:“算你识时务。”说完,将胶卷扯成几截扔在地上踏了两脚,对工人们挥了挥手:“没事了,回去干活。”
众人随之散去。
回想起刚才双方一触即发的紧张局面,于之恒才明白支书和村长为什么要派姜昌军来,原来是为了利用他的霸气和匪气,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见矿区的人已经散去,于之恒俯下身子,从草丛中找出那筒胶卷,对姜智新等人说:“有这些证据,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