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先生送来的。”老布登勃鲁克先生说,作了个笑脸,“我们这位亲家总是很大方。他那所布格门前别墅落成的时候,我就没有送他们这么贵重的礼。可是他的习性一贯是这样……贵族派头,花钱大方!一位时髦的绅士……”
门铃又响了几次。来的是万德利希牧师,一位矮胖的老绅士。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头发扑着白粉,一张白白的、笑嘻嘻的面孔上生着一对灰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已经鳏居多年,自认为是一位旧时代的独身汉,正和跟他一起来的经纪人格瑞替安先生一样。后者的身材很高,总是习惯地把一只瘦手卷成一个望远镜的样子放在眼睛上面,仿佛在鉴赏一幅油画似的,他是大家公认的艺术鉴赏家。
这时,议员朗哈尔斯博士陪着夫人也来了,他是这家人的多年老友,此外还有葡萄酒商人科本,一张紫红色的大脸夹在高高的垫肩中间,他妻子的肥胖程度也不亚于他……
最后当克罗格一家人进来的时候,已经四点半了。克罗格家祖孙三代都来了,老克罗格、克罗格参议夫妇、以及两个孙子——亚寇伯和尤尔根。这两个孩子和汤姆、克利斯蒂安年纪相差不多。克罗格参议夫人的父母亲、木材批发商鄂威尔狄克和他的太太,几乎是和克罗格一家人同时来的。这一对老夫妻非常恩爱,直到今天他们仍然用新婚的昵名相称,就是在大庭广众前也是如此。
“贵客总是来得迟。”布登勃鲁克参议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吻了吻他岳母的手。
“可是一来,就来一大堆!”约翰·布登勃鲁克向着克罗格全家人一挥胳臂,一面和老克罗格先生握手……
莱勃瑞西特·克罗格,那个时髦的交际家,是一位体格魁伟,仪表堂堂的人物,虽然头发上还薄薄地扑着一层自粉,衣着却非常入时。天鹅绒料子的背心上钉着两排闪闪发光的钻石扣子。他的儿子尤斯图斯留着短短的鬓角和两撇上翘的小胡子,不论是身材还是动作,都酷似他的父亲,甚至连挥手的姿势也跟他的父亲一样,又从容又优雅。
谁也不急着入座,大家只是站着随便闲谈,等着今晚那一桩最主要的事情。最后,老约翰’布登勃鲁克先生把手臂伸给科本太太,一边提高了嗓子宣布说:“喏,太太们,先生们,要是咱们都有食欲的话……”
永格曼小姐和使女已经把通向餐厅的白色双扇门打开,主客们开始从容徐缓地向餐厅走去;大家很有把握,在布登勃鲁克家里一定能捞到一顿丰美可口的晚餐……
3
当大家都走向餐厅的时候,这房子的少主人用手摸了摸左胸前的衣袋,听到里面哆嗦声直一响,那在交际场合摆出来的笑容骤然消失,换上一副焦灼不安的神情,额角也凸出青筋,仿佛他正在咬着牙似的。他往前走了几步,装作要上餐厅的样子,但是立即站住了,有所乞求地用眼睛望了望他的母亲,后者走在一堆客人旁边,和牧师万德利希一起,正要迈入门槛。
“对不起,亲爱的牧师先生……跟您说两句话,妈妈!”牧师和气地点了点头,布登勃鲁克参议把老太太拖到风景厅的窗户前边。
“简单的跟您说说吧,高特霍尔德又来了一封信。”他低声说得很快,一面盯着她那有所询问的黑眼睛,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没有开封的信封。“信封是他的笔迹……这是第三封信了,爸爸只给第一封回了信……怎么办?信是两点钟到的,我早就应该交给父亲,可是我怎么能在今天这种日子惹他不高兴呢?您说怎么办?现在要是把他请出来还来得及……”
“不要,你做的对,约翰,再等一等!”布登勃鲁克老太太说,她习惯地用迅速的动作握住儿子的手臂,又不安地接着说,“你想他信里会写些什么呢?他一点也不让步,这个孩子,非要这座房子的一份补偿金不可……不,不,约翰,现在别把这封信拿出来……或许等到晚上,上床以前……”
“怎么办?”参议又重复了一句,摇了摇他那垂下的头,“我不知道劝过父亲多少次,劝他答应……不应该让别人看到仿佛我这异母兄弟霸占住家业,背后捣鬼,故意跟高特霍尔德作对似的……就是在父亲面前我也得避这个嫌。但是老实说,我是咱们公司的股东之一。现在我和贝西住二楼,还不是合理地付一定的房租……讲到我在法兰克福的那位姐姐,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她的丈夫现在就拿到一笔赔偿费,相当于这所房子的四分之一……这是一件很有利的买卖;爸爸办得很顺手,就是从公司方面着眼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要是爸爸对于高特霍尔德一点也不肯通融,那未免会使人……”
“没有的话,约翰,你对这件事的立场谁都看得清。可是高特霍尔德认为我这作继母的只替自己的孩子打算,有心挑拨他们父子的感情,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
“是他们自己把事情做错了啊,”参议这句话差不多是喊出来的,但是他向餐厅那边瞥了一眼,立刻把嗓子压低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才把事情弄得这么糟。您自己评评理吧!他为什么不能头脑清醒些啊!为什么他非得跟这位施推威英小姐,跟她那个……小铺……结婚。”参议说到“小铺”这两个字时又恼怒又有些难为情地笑了,“这是父亲的一个弱点,对小铺特别起反感;高特霍尔德应该知道尊重老人的这点小脾气……”
“哎,约翰,最好还是爸爸能够让步!”
“我怎么能劝他这样做呢?”参议低声说,激动地用手抹了一下额头,“我也是股东之一,我木应该说:父亲,把钱给他吧!可是我既然也是一个股东,我就要维护公司的利益,如果爸爸认为没有义务为一个不听话的忤逆儿子,从企业资金中抽出这笔款来……这是一万一千泰勒啊,不是什么小数目……不成,我不能劝他这样做……但是我也不能拦着他。但愿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我真怕跟爸爸谈这件不愉快的事……”
“等晚上冉说吧,约翰。来吧,人家等着我们呢……”
参议把信放回衣袋,把手臂伸给母亲,两人并排跨过门槛,走进那间灯烛辉煌的餐厅去。这时候主客们已经在长桌四面坐好了。
这间屋子悬着天蓝底子的壁毯,在一根根细长的厅柱中间,白色的男女神像在天蓝色背景的衬托下仿佛浮雕一样凸显出来。厚大的红色窗帘已经遮起来,除了餐桌上的银色烛台外,屋子的四角,还各自摆着一架高大的镀金枝形烛台,每个架子上点着八支蜡烛。和风景厅相对的一堵墙前边摆着一架庞大的碗橱,碗橱上面悬着一幅油画,意大利的一个海港,在烛光照耀下,雾气弥漫的蓝色画面,显得特别引人注目。沿着四壁摆着红缎子面的直背大沙发。
布登勃鲁克太太在靠着窗子一面坐下,坐在克罗格先生和万德利希牧师两人中间,从她的脸上,已经找不出任何焦灼不安的痕迹了。
“祝大家开胃!”她说,一边轻快而热忱地向大家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把全桌的人扫了一遍,一直望到坐在最下边的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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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允许我们向主人表示崇高的敬意!”科本先生洪亮的喉音压住了嘈杂的语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个穿着肥大花条围裙、后脑勺扣着一顶小白帽、裸露着粗红的臂膀的女仆,在永格曼小姐和楼上参议夫人的一个使女的帮助下,正把热气腾腾的菜汤和烤面包片端到桌上来。客人们开始用谨慎的动作舀起汤来。
“崇高的敬意!这么宽敞,这么华丽……真的,这所房子实在值得一住,真的……”科本先生和这所房子的旧房主没有交往;他发家致富的历史并不久,也不是什么世家出身,因此说话时还常常带着些很俗气的口头语,像不断地重复“真的”啊等等。此外“敬意”这个词的发音,他渎得也不完全对。
“这并没有破费什么。”格瑞替安先生冷冷地说了一句——他一定知道这座房子的底细,一面从卷蓿的手掌中仔细地欣赏着那幅油画。
席位是尽量按照男女掺杂的原则安排的,而且故意把本家的人夹在来客中间。不过这种安排也不能严格实行,譬如说吧,鄂威尔狄克一对老夫妻就像往常一样,几乎是膝头挨着膝头地依偎在一起,不时地彼此情意缠绵地点着头。老克罗格先生挺腰直背,安然在议员朗哈尔斯太太和安冬内特太太中间,不停地在两位夫人面前摇手挥臂说些预先准备好了的小笑话。
“这所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霍甫斯台德先生从桌子的斜对面问老布登勃鲁克说,布登勃鲁克老人这时正用一种快活的、略带一些谐滤的语调和科本太太谈着话。
“公元……让我想想……2880年左右,如果我没记锚的话。我的儿子对这些年代日期记得比我清楚。”
“82年,”参议证实地说,向前俯了俯身子。他坐在桌子的下端,挨着议员朗哈尔斯,身旁没有女伴。“是在1882年的冬天完工的。当时正是拉登列普公司蒸蒸日上的时候……真叫人痛心,这么一家公司竟然在最近二十年内破产了……”
谈话不觉停顿下来,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每人都望着自己眼前的盘子,想着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族,把这所房子建筑起来,住了很多年,以后家族却没落了、贫困了,不得不搬出去……
“唉,真痛心,”经纪人格瑞替安无限惋惜地说,“要是你们想一想,是什么样的精神错乱把他们引向崩溃的……如果狄特利希·拉登刊普当时不把盖尔马克这个家伙招进来当股东,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这个人一当权,我就暗暗地担心。这件事是我从非常可靠的地方知道的,诸位先生,这个人背着拉登刊普拼命地干投机生意,用公司的名义东开一张支票,西开一张汇票……最后事情被揭穿了……银行不信任了,公司的基金不够了……你们简直想像不出来……是谁在管理货栈啊?大概也是盖尔马克吧?他们这一党就像老鼠似的在那里搭了窝,一年又一年的!可是拉登刊普一点也不在意……”
“他就像半身不遂一样,”参议说,脸上罩着一层阴沉抑郁的神色。他的身子稍微向前俯着,用勺子搅动着汤,一对深陷的小圆眼睛不时地向上席的人扫一眼,“他的身上就好像压着一副重担似的;我想,这种背负重担的感觉是不难体会的。是什么使他跟盖尔马克,跟这位只有一点点的资金却又声名狼藉的人合伙起来呢?他一定是迫切地需要随便一个仆么人分担一部分他那沉重的责任,因为他感到他身不由己地朝着没落的路上奔去……这家公司算破产了,这个古老的家族也没落了。威廉·盖尔马克只不过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最后推了一下罢了……”
“您的意思,亲爱的参议先生,”万德利希牧师赔了个笑脸说,一面给他身旁的女伴和自己的杯子里斟上红酒,“是不是认为即使没有盖尔马克和他那些胡作非为,事情仍然是要按照目前的下场结局呢?”
“也许不一定是这样,”参议沉思地说,并没有明确地向某一个人说,“可是我认为狄特利希·拉登刊普之所以和盖尔马克结伙是一件必然的事,一件无法避免的事,他的命运就是要依靠这个才能体现的……他一定是在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的重压下才这样作的……我肯定地认为,他多多少少知道他这位伙伴干的是什么勾当,他对于货栈的情形也决不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他已经僵化了……”
“喏,够了,约翰,”老布登勃鲁克把匙子放下说,“这是你的成见……”
参议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把杯子举向他的父亲。可是莱勃瑞西特·克罗格说:“还是让我们谈谈快乐的现实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个轻盈而优美的动作把面前的一瓶白酒提起来,这瓶酒的瓶塞上印着一只银色的小鹿;他提着瓶颈,把酒瓶稍微斜侧着一些,看上面的封条。“C.F.科本,”他读着,转过来向葡萄酒商人点了点头说:“唉呀,没有你,我们可真不行啊!”
餐桌上换了金边的迈仙盘子,安冬内特太大用锐利的目光瞧着使女们更换盘子,永格曼小姐在联结厨房和饭厅的一个传声筒的喇叭里发号施令。这时上了一道鱼,万德利希牧师一面谨慎地往自己的盘子里拨菜,一面说:
“当前的快乐也不是轻易得来的。现在跟我们这些老年人一块儿寻欢作乐的年轻人也许很难想像,事情可能并不是像今天这种情况发展的……我大胆说一句,有好几次,我个人的命运也和布登勃鲁克一家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每次我看到这些东西,”——说到这里,他把头转向安冬内特太太,一面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沉重的银调羹来——“每次我看到这些调羹就禁不住问自己,这是不是1806年我们——一位朋友、哲学家雷诺尔抓在手里的那套啊?是不是拿破仑皇帝陛下手下那位军营抓在手里的那套啊?于是我就想起咱们在阿尔夫街上相遇的那个场面来,太太……”
布登勃鲁克老太太低下头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难为情,却又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坐在餐桌下端的汤姆和冬妮本来就不愿吃鱼,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大人们谈话,这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起来:“噢,对了,您说说吧,奶奶!”牧师知道她不愿意自己讲述这一件多少使她有些难为情的遭遇,就开始再一次替她讲起这个老故事来。这个故事小孩子就是听一百遍也不腻,再说桌上说不定还有一两人没听过呢……
“是这样的,你们想像一个11月的下午,天气寒冷,大雨倾盆,我刚办完一件教区里的任务从阿尔夫街上往回走,想着当时的困难日子。布吕希尔公爵已经走了,法国兵正驻在城中,人心惶惶,虽然从表面上倒也看不出什么骚乱的迹象。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人。人人都坐在家里,小心戒备着。屠夫普拉尔只是因为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门口,气呼呼地骂了一句:‘这简直太混账了,简直太没王法了!’马上啪地一声,一颗子弹射进脑袋里去……我那时心里就想:你倒抽空到布登勃鲁克家去看望看望,安慰安慰他们呀;布登勃鲁克先生头部正生丹毒,下不了地,太太因为家中驻着队伍,一定也少不了一些麻烦事。”
“就在这一分钟,你们猜我看见谁走来了?正是我们这位高贵的布登勃鲁克太太!可是她的样子多么狼狈啊!她在倾盆大雨中急急忙忙地走着,连帽子也没有戴,只在肩膀上斜披着一条披肩。她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头发乱成一团……一点不错,太太,头发披散着,根本没有梳。”
“‘真是巧极了,正想去看您!’我说,因为她并没有看到我,所以我只好冒昧地拉住她胳臂,我已经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您这么忙,是上那儿去啊,亲爱的?’她发觉是我,瞧了我半晌,才进出一句话来: ‘是您……再会吧!什么都完了!我去跳特拉夫河!’”
“‘上帝不允许的!’我说,我感到我的面色惨白,‘这不是您去的地方,亲爱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一边说,一边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紧紧地扯住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喊道,全身颤抖着:‘他们在打劫银器呢;万德利希!就是这件事!约翰正在生丹毒下不了床,不能帮我!再说,就是他起得来,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们抢我的调羹,我的银调羹,万德利希,我去跳河去!’”
“我继续扯住她不放,一面说一些在这种场合下非说不可的话安慰她。”
“我说,‘勇敢点,亲爱的!一切都会好转的!’又说,‘我们去跟这些人讲讲理,您不要太激动!我求求您。咱们一起去!’于是我就从街上把她领回家来。和布登勃鲁克太太离家的情景一样,楼上餐厅里正有驻军在捣弄盛银器的大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