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叫安天福,天福屯因爷爷得名。
爷爷死在日本人的绞索下。但天福屯的名字不是后人追加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屯子就用他的名字了。
我妈妈说:你爷爷豪横,屯子里大小事都是你爷爷出面,就是警察也不敢轻易找麻烦,要不怎么屯子偏偏用你爷爷的名字。
很多年前天福屯就已经没有我们家族的任何血脉了,但天福屯现在仍然是个实实在在的地址:松江县三岔口镇天福屯。
我的爷爷因为通抗联死在日本人的绞索下。可是后面还有意想不到的麻烦。
我妈妈说:你爷爷被抓之后,有一次被日本人押着去了一趟西北河,那里的人都吓破了胆,说:安天福什么不知道?这回得有多少人受诛连?果不其然,新中国成立之后给抗联做过事的家属,都能从政府那里领到一头牛。你三大爷去领了,没领来。有人反对,说安天福不是抗联是叛徒。
我问妈妈,到底爷爷是不是抗联。妈妈说,抗是抗了,可你爷爷倒也不是爱国,他就是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干。他给抗联买粮食买药,是为赚钱。
对这个结局我不满意,就去问爸爸,他却一句话也没有。
姑姑和三大爷来我家的时候,他们讲了爷爷很多英雄故事,一听就是英勇的抗联。可我问那头牛,三大爷很生气,只说让人暗算了。
上世纪80年代初那次大平反,三大爷想借机把爷爷的问题解决了,我爸爸写信说,算了,万一真有不利。
这件事似乎只能是家族的一个秘密了。
但我总是有意无意地琢磨这件事。那还是讲究对错的年代,到底是妈妈说的对,还是姑姑、大爷说的对?
直到我也成了一户人家的媳妇,因为与婆家没有血亲关系,倒是常常能够看清楚亲族之间的纠葛。当过几次和事佬,以为顿开茅塞,很想旧事重提,但是没有机会。
一次看一本社科杂志,一篇文章的题目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天福屯抗联回忆录》,作者是老抗联支福德。我把书拿回父母家,刚说出作者的名字,妈妈就笑了,说:什么支福德,外号老龇牙花子。他可不是抗联。
我大声念了一遍文章。妈妈说:半拉脸让日本人残害了,哪有那回事!他的脸全屯子人都知道是黑瞎子舔的,还是你爷爷把他救下来的,他是个跑腿子没正经地方住,你爷爷用马爬犁拉回咱家,我还给他熬过药呢。他倒的确和你爷爷脚跟脚被日本人抓走的,命好,光复之后出来了。
爸爸不吱声,我只好问他:支福德是抗联吗?爸爸沉吟了好一会儿说:算是吧,他给抗联做过事。回忆录上不是也说他报信了吗?
妈妈说:没有的事,那次二道河子战役也不是他支福德报的信儿啊,是你爷爷让我去的。这事你爸爸知道,你爷爷和日本人周旋着,脱不开身,本打算让你爸爸偷偷骑马去报信,可你爸爸不会骑马,上去摔下来,上去摔下来,结果我骑着大青马跑了好几十里地在老鸹岭找到抗联的。这么着,抗联把日本人打得很惨,缴获很多枪支弹药。后来抗联还奖励我一块日本花布料呢。你忘了吗,老头子?
爸爸还是不吱声,我只好又问:妈妈说的对吗?
爸爸说:你妈妈记错了,她送信那次是头道河子战役。
妈妈说:我自己骑马去送的信,难不成还记不清往哪里送吗?
爸爸说:呵呵,可不没记清呗,你送的是头道河子。
妈妈说:就是二道河子。为送信我还小月了,你个没良心的老头子,忘了吗?
爸爸说:流产的事没忘,不过,你的确送的是头道河子。
二道河子……头道河子……两位老人像小孩子一样争斗开了。我想他们都八十多岁了,斗斗嘴也是消遣吧,就悄悄退出,坐在雨搭下面的躺椅里,这样我的脸就正好仰着朝向了天空。白白的云朵急匆匆的,我不知道它们从什么地方来,又到哪里去。
两位老人还在争斗,只是,渐渐地,似乎听不到爸爸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