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闺蜜郭敏有二分之一日本血统,她母亲是“日本遗孤”。她母亲的故事除去忧伤部分,简直堪称完美。
1945年,美智子七岁,在开拓团的学校上一年级。有一天,她偷着把自己家里一个极白的单柄瓷缸子带出来,去河边捞鱼玩儿。手指一样大的小鱼在白瓷底子衬托下尤其精美。泥鳅的两条黑须子、身上的暗色花纹清晰得像是画在白纸上,带鳞的小鱼,一排排小巧均匀的鱼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在美智子的眼中都是神秘而可爱的。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个小东西,她一回头,一淡灰色毛团,连续伸展和团起,一眨眼滚进荒草丛里了。小野兔消失了,一个小男孩却出现了。扭捏在他们之间只存在了一两分钟吧,他们就玩了起来。
小男孩的加入,使游戏变得更加有意思。他用泥巴围了一个小小的堤坝,再捞到的小鱼便放到堤坝里,后来就越来越多,小鱼开始反抗,不住地扑腾跃起,两人手忙脚乱地修补堤坝,玩得什么都忘了。直到太阳偏西,水面上冷风乍起,两个孩子才打着哆嗦从水中出来,分别往自己家的方向奔跑。心中有点恋恋不舍,可是没有约定。那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呢,连语言都不通。
美智子回到开拓团就懵了,整个屯子不见一个人,房子都在,自己家的房子也在,但是父母不见了,弟弟妹妹也不见了。
我们叙述父辈故事的时候总是平静得可以,无论当时多么激荡。即使我不刻意描绘,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的境遇,谁都可以想象。
第二天,中国老百姓纷纷进到开拓团捡洋落儿的时候,发现了梳着灶坑门头、一脸惊恐的小女孩。几个中国人经过简单的商量,由一个女人牵着美智子的手走了,把她带到了一个中国屯子,送到一户人家,就是她后来的养父养母家。整个过程,美智子都晕晕乎乎的,不甚明了——几十年之后倒是越来越清晰了,这是后话。还是说美智子当时的状况。她没哭,有点傻了,把自己紧紧靠在墙上,一声也不吭。后来,陆续来了一些中国人,他们不说什么,就是不眨眼地看她。她呆呆地回视着他们,心里怕得很。忽然,几个人的腿边有一些动静,她看了过去,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迎了过来,美智子笑了。从大人腿缝中挤出来站在前面的是个小男孩,跟她一起捞鱼的小男孩——立冬。
立冬和美智子就是郭敏的父母亲。
美智子后来有了一个中国名字桂贤,她跟着立冬重新上了中国学校的一年级,从此之后就形影不离了。郭敏笑说她父母亲是超级早恋。桂贤的养父母不能生育,对待桂贤如同己出,早就说了桂贤能念多少书就供她念多少书。立冬的父母亲对立冬念多少书不感兴趣,但是,他们非常喜欢桂贤,心里早就认准了这个儿媳妇,怕儿媳妇念书念跑了嘛,因为这个,倒是一直叮嘱立冬好好念书。“跟住了,可别跟丢了。”这是立冬父母常常告诫他的话。结果这俩孩子一个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一个考上了哈尔滨医科大学,大学毕业都留在了哈尔滨,1964年生了我的朋友郭敏。长话短说,因为故事不在郭敏身上。郭敏后来于八一农大毕业,没有回哈尔滨,而是跟随同学兼男友在牡丹江落户了。我常想,这样家庭的孩子,爱情放在第一位倒是有着传承。
继续讲我所知道的美智子的故事。
桂贤和丈夫一边工作、养育两个孩子,一边尽孝心。上世纪80年代后期,双方的父母被他们养老送终。这时候,美智子才下定了决心,带着丈夫和七零后的儿子回日本陪伴亲生母亲去了。她的母亲觉得亏欠美智子太多,跟另外几个儿女说自己的家产不分了,全送给美智子。美智子的弟弟妹妹都没有异议。实际上,美智子在中国时是个很有成就的妇产科医生,丈夫是有多项专利的工程师,他们在日本同样受到社会的需要和欢迎。但是,善解人意的美智子还是欣然接受了母亲的馈赠,她知道这样能让生母的晚年安心舒心。郭敏的弟弟在日本上了大学。也许是混血的原因,特别聪明,算个成功人士。
写到这里,知道读者有一个问题,就是美智子是怎么遗落在中国的呢。别急,我要反问你一个问题。郭敏现在仍然在中国生活,而且没有移民日本的打算。她的女儿大学毕业了,考取的是全美研究生WUSR,获得全额奖学金,上的是全美排名一百名之内的名校。这也许仍然是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郭敏和丈夫、孩子没有投奔在日本生活得很好的父母和弟弟呢?
郭敏告诉我,她母亲和她父亲认真商量过,两个孩子留一个在中国,作为这个家族的后路,以备不测。
现在我来告诉读者,七岁的美智子遭遇了什么。那天,她在河边和立冬玩得开心的时候,她母亲到处寻找她。他们在撤离,几辆大卡车和各种牛马车整装待发,美智子的母亲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大女儿。最后,已经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几个粗壮的日本女人在主事男人的指令下,把美智子的母亲拖上了车。
有的时候我就想,美智子中年的时候做出留根在中国的决定,和她七岁时的遭遇是不是有很大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