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四月十八逛庙会,十六岁的海兰和自家嫂子、同屯子的几个女人结伴走在人群里,海兰的屁股被人掐了一把,她一扭上身,飞起右腿向后踹了一脚,脚没有碰到实物,踹空了,小腿还被人捞住不能动。海兰嫂子一下慌了,嚷嚷:“你放下,你放下。”她让搂着海兰腿的小伙子放手,小伙子轻轻放下怀中的腿。事主双方像斗鸡一样四目相对。嫂子又问海兰:“咋了?咋还打起来了呢?他咋的你了?”海兰和小伙子还对着眼呢,跟自己嫂子说话都没舍得收回:
“没事儿,他离我太近。”
“离你太近你就踹人家呀?”嫂子把她拉走时还在骂她,“就你这样的脾气,知根知底的人家都不敢要你。”
“我还不乐意嫁呢!”海兰回嘴道。她甩了一下长辫子,长辫子像鞭子一样飞起来,打到小伙子的身上,深长的目光从眼角飘到眼梢儿,来来回回地扫着小伙子。
海兰被嫂子扯着走进熙熙攘攘的闹市,她知道那人一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嫂子如果紧走几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海兰就一定找个由头停留在某一个铺子上,挑挑拣拣没完没了,直到那个人跟上。
夕阳满天的时候,姑嫂两人决定回家,纷纷跳上自己的马。嫂子扶正货物,瞪着海兰说:“傻丫头长大了,心里长草了是不?瞧你鬼里鬼气的样子,不知羞。”嫂子说完大笑,海兰也大笑,又扬鞭狠抽了嫂子的马屁股。
姑嫂俩一路“嘚嘚”前行,离哈达屯两里地时,远远地看到石砬子下面站着一匹马。夕照中逆光剪影,坐骑和人都不甚明了,却有一种无法表述的挺拔英俊之气。海兰看呆了,嫂子斜了斜眼睛,假装生气,给自己的马加了一鞭,风一样掠过去,留下来的海兰突然红了脸,她勒住缰绳,踯躅不前。剪影动起来了,长鬃飘飘,四蹄翻飞,马头高昂,像一匹神马向海兰的梦境飞奔而来。
两匹马相向而立,慢慢重合在一起。坐骑上的两个人在说话,悄悄说话。谈话的内容是什么呢?谁也不知道。晚风柔软下来,倾听少男少女美妙的心跳。
1900年7月17日。凌晨,海兰惊醒。俄国军队突然出现在哈达屯,十响毛瑟、哥萨克马刀到处轰鸣翻飞。海兰浑身上下被江水浸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哈达屯老少几百口被俄国人逼进黑龙江,前面的人下饺子一样掉入江中,后面的想回头,却被俄国人高粱一样一茬茬砍倒。海兰被踏入江底,憋闷不过,奋勇潜行,找到一线空隙浮出水面喘气。她终于爬上了南岸,回头一看,江面浮着一层死尸,翻滚着红色的血水向东流淌。
海兰脑子轰的一声炸响,她重重摔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1940年7月,盛夏。松嫩平原北部,平顶山下一个叫西北河的屯子来了一个单身汉,这个人有一身傻力气,人们都叫他牤子。他只打短工,工钱全用来喝酒,一个子儿不留。他皮肤松弛粗糙,看不出年纪。喝醉了就叽里咕噜地说谁也听不懂的话。有一次一个老满洲人无意听了他的胡言乱语,老满洲说,他说他要回去,回哈达屯找妈妈去,回白旗屯找他去。老满洲摇摇头,不知道他说的哈达、白旗在哪里,也不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新中国成立后,牤子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成了屯子里的五保户。1960年大饥荒,屯子里来了几个逃荒的山东人,因为基本能吃饱,他们总是又兴奋又活跃,到处寻找新鲜事。午后大太阳,几个老头在树荫下乘凉,牤子拎个小马扎加入进来。
他们都赤裸脊背,只穿一条黑色缅裆裤。一个山东人指着牤子,惊呼:
“哈,看这老头,他有奶子。”
的确,老人有两个空袋子似的乳房,长长地垂下来,几乎垂到了他多皱羸弱的腰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