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不能马上说清楚哪里不一样来,因为他也穿着灰扑扑的衣服,灰蒙蒙的鞋子,头发乱糟糟,夹着烟的手指指甲有黑线样的污垢。和别的山民一样,他也不先和我们说话,一打眼就看出他和别的山民不一样,只是不住地打量我们。我们当中当过侦察兵的大正指着他说,走,去你家。
他家的火炕很好。旅行把我们弄得落寞又疲惫,一个一个爬上炕,每个人都喃喃自语:呵,呵,好啊,热乎。其实我们不冷,但“热乎”总给人传递温暖的感觉,舒服。
他的家还算整洁,大花朵的地板革铺炕,大花朵的瓷砖铺地。炕梢是与炕宽度相等的炕琴,一种大开门多抽屉的重头家具。顺延到地下,是一溜箱柜。箱柜上方的墙上,中间一面镜子,两侧是两面镶着满满照片的镜框。南窗下摆着一圆桌,上面的搪瓷盘里几只杂拌糖一样质地、花色和样子都不同的杯子,桌子周围有几只折叠钢管椅和塑料圆凳——应该说,这是一户老式家庭,已经比较少见。现在山里山外的生活方式正在同化,山民家的摆设都在有意模仿城里。
他给我们泡了茶,分送到我们手里的茶杯是圆柱形有红双喜喜鹊登枝图案的玻璃杯,这应该是20世纪70年代的东西,端在手上有一种时光回溯的趣味,还有没图案的几条棱边的敞口玻璃杯、乳白色瓷杯、粉色塑料杯、某某酒字样三两装的酒瓶杯。茶是茉莉花茶,浓浓的香味。我们这些已逾中年的人,一时竟忘记喝茶,看着各自手中的杯子发起呆来。
大正对正要坐回到钢管椅上的山民说:“老哥也当过兵啊?”
他呵呵笑了,扭头看看镜框回道:“好眼力啊,照片上看出我来啦。你也当过吧?”
“你当的是炮兵,我当的是侦察兵。你怎么又回来种地了呢?”大正在城里打拼二十几年,现在有车有房有企业。
山民又笑了起来:“怎么说呢?”他卷了一根老旱烟,“我给你们讲俩故事吧。刚当兵那会儿,新兵受训,我们在大太阳下一站就是俩小时,晒得哪里是流汗,都流油啊。首长来了,问我们热不热,我们知道马上就要休息了,很兴奋,但按着教官教我们的,异口同声喊道:不热!首长说:好啊,本来是要你们休息一会儿的,我们去山里买山货的时候遇到一位山民,既然不热,再站两小时。两小时过去了,我们烤得快融化了,首长又来了,问我们热不热。这次我们齐声叫道:热!首长说: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再站两小时。结果噼里啪啦晕倒了好几个。这事儿没过几天,又让我们挖坑,栽树的坑。我们挖了一天坑,第二天在这些坑里全种上松树,松树都比我们人高,我们费力栽上,然后踩实、浇水,可是,第三天你猜怎么着?”
大正说:“全挖出来。”
“对呀,命令我们全他妈一棵一棵地再挖出来!”
“还应该有第三个故事吧?”大正说。
山民猛地拍了自己的大腿:“妈的,现在都不敢想啊,恶心!”他抽了一阵烟才肯讲第三个故事,“一天夜里紧急集合,让我们每人带上自己的脸盆去连队茅房舀大粪,一盆一盆地运到连队菜地旁边的积肥坑里。从半夜一直运到东方发白,然后排着队去洗澡。我们都把脸盆扔得远远的了,却命令我们捡回来,洗干净,继续用。从这一天起,我发誓熬三年,一天都不多待,立马回家种地。”
我们听得心惊胆战,都不进行吞咽了,只有大正照常饮啜。
我们离开时,买了山民的木耳、玉米面和小米。他在门口送我们,说:“你们傍年根再来吧,到时候我杀两头笨猪,自家吃一头,卖一头。”
我们的车子启动了,我从后车窗看仍然站在那儿的山民——他肩膀很溜,开始驼背,袖管空荡荡的。我回过身看大正,他驾驭着车小心驶过一段坑洼的土路。他的后背厚实平阔,仍然是一副军人的挺拔身板。
车内另一同伴一定也看到了这一切,他用人人都熟悉的范伟体说:“同样是当兵的出身,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我是个不爱种地的人。”大正回一下头,好像很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