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当我的手探出去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缴械投降。当时,我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的头发很黑、很长。从我离开东京,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么黑、这么长的头发,所以,她的发梢扫过我的面颊的刹那,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泪水凝成的水雾。
我的娘子死了!永远地死了。
恍惚间我把她挟到宋江的面前,并且十分随意地将她掷到地上。表面上我保持的是一个英雄的风度,实际我的内心已积聚了万般柔情。
我的柔情是给予谁的?
她?
还是我的娘子?
在梁山泊,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林冲最善用的是回马枪,那既是一种使枪的技法,又应该是做人行事的风格。可我自己心里明白,从我离开东京的那一天起,我已经失去使用回马枪的机会。我的妻子被高衙内及高太尉给逼死了,草料场成了他们封杀我的一道绝好的屏障。
于是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有我的好兄弟鲁达,对对对,他现在已是出家人,名字早已改为智深了。每每见到他,我的心里还会划过一丝温暖,从菜园子到野猪林,从野猪林再到沧州城外,这个貌似莽撞、粗鲁的汉子,用他的铁血柔情缝合着我内心深处的伤口。兄弟,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词汇啊,让你一提起它,冰冷的躯体就会温暖起来。
说实话,我不喜欢梁山泊这个地方,所谓的英雄汇聚,实际上是一个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腌臜之地,看看吧,当一些流氓无赖和你平起平坐在聚义厅上的时候,你会觉得那些嘴脸是如此的滑稽,如此的搞怪。他们乐于起哄,乐于趁火打劫,就说这三打祝家庄的动议,还不是因为一个马贩子虚假的奉承和“悲伤”的哭泣,他的借刀杀人之计不但为他赢得了名声,还使他在梁山泊里谋到了一个头领的职位!
矮脚虎王英?呵呵,那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如果我知道我捉到的这个女子将成为他的妻子,我一定会找个僻静之处放了她。她虽然是一员女将,但眉目间的妩媚根本不逊阁楼之上的大家闺秀。那些女人,坐下是床,是平滑的椅子,而她驰骋的地方,是风中的马背,所以,在她的身上除了妩媚,还有一种男人无法比拟的英豪。
是的,我捉了她。
她伏在我的马背之上,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极力地靠向我的胸怀。她是舒展的、是柔软的、我擒她的时候,她的嘴里似乎发出“嘤”的一声呻吟,仿佛我们不是在交战,而是在荻花荡荡的水边促膝谈心。
你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听她这么说。
我的意志不再坚定,我手中的长矛不自觉地在大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
“前边可是林冲兄弟?”宋江来了,刚刚还在夺路奔逃的他此时重新镇定下来,他喝令左右把那个女人绑回大帐,听从他的发落。他策马向我奔来,可我的眼睛里除了飞扬的尘土,就是那个女子腮边滑落的泪花。
………掌灯时分,鲁智深推开我的房门,他悄声对我说:“兄弟,我在芦苇荡里准备下了一只小船,你现在带她走还来得及。”我下意识地奔向门口,连我最心爱的长矛也忘记了。
我奔下台阶,奔到水边,奔入放舟山水的故事里。我已经看见她的背影了,她没有穿盔戴甲,衣裙朴素,完全是民间女子的打扮。我听见了水流声,听见了清脆的欢笑,听见了琴吟瑟和,可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一个冷酷的声音破壁而来。
我恍然大悟,整个人雕塑一般惊呆在那里。
复仇!
我林冲背负的是血海深仇!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复仇!复仇!!
复——仇——啊!
刹那间,我急速转身,踏步扬臂,凌空而起。我“呀”的一声长啸,让喜庆的锣鼓戛然而止,让布置花堂的喽啰们噤若寒蝉。荻花倒数,湖水外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知道,这一记精确无误的回马枪刺向了我自己的心,刺落了心底那最后的一点点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