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转眼间,六年小学生活即将画上圆满的句号。我也从一个天真烂漫、只会哭泣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位有理想有知识的花季少女。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中,十六岁的我就要告别六年的小学生活了。仿佛昨天我才刚刚迈入小学的大门,今天,毕业证就乘着时光的翅膀飞奔到了我面前。
记得我小学毕业时,正值1997年香港回归祖国之际。那时全国上下,山河共庆,日月同辉,到处都是一派喜庆欢乐的景象,那种场面比过大年还要隆重,我们的毕业典礼就是在这片喜庆的海洋中举行的。
小学毕业典礼上,我们把班里的椅围成圈,就像电视里开座谈会一样,黑板正中央写着“欢送六年级一班同学毕业离校”一行大字,旁边画满柳枝。杨柳萋萋,离别依依。
“同学们,与你们在一起的六年时光里,你们就像我的孩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与你们第一次相见时,你们还是稚气未脱的孩子,个头也就这么高。”说着,老师用手比划出当时我们的身高,“那时你们就像一群刚刚出壳、嗷嗷待哺的雏燕,如今,你们羽翼渐渐丰满,到了离巢飞到另一片天空里去的时候。希望你们在此后的人生路上都能坚持自己的梦想,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老师会一直在这里为你们祈祷,为你们祝福。只是等你们功成名就时,千万不要忘了你们的母校。”
听到老师的这番话,伤感如咸水流进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大家的脸上都带着难以言尽的离愁。要和自己生活了六年的母校分别了,谁又能像徐志摩“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得那样潇洒、那样轻松?这种矛盾的心绪纠结着我,占据我的整个心房,让我不忍离去。
看到大家如此伤感,班主任一改先前的语调,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是幸运的一届,你们恰好是在1997年7月5日毕业的,这一年,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你们瞧,现在全国人民都在为此欢舞庆祝,同时他们也是在庆祝你们光荣毕业。看,那红红的大灯笼正是为你们的毕业而挂起;听,那隆隆的鞭炮声正是因你们的升学而点燃,你们说是不是?”
“是。”听到老师这样风趣地说,同学们都会心地笑了。
接着,同学们排成队,走到讲台前,拿出日记本,让老师写毕业赠言。当我走到老师面前,老师给我写下这样一句话:“身边的‘海迪’,全校的楷模,身残志坚,自强不息,相信成功终会属于你。”然后,老师伸出双手,将我拥入怀抱。我也紧紧地搂着老师的脖子,恋恋不舍地说:“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是位残疾人,行动不便,您就像亲人一样关心我、爱护我。那次,我在家休学一年,还是您让我参加期末考试,否则我肯定不会再次迈入校园的大门。”
老师拥抱着我动情地说:“你不用感谢我,你那么爱学习,即使换成其他老师,她们也会这么做的。希望你再接再厉,取得更好的成绩。”老师的这句话又一次触动了我的心,我脸上的泪流得更快更多了。此时,我有很多的话想对老师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把它们深深地埋在心里,嵌进永久的记忆里。
我最敬爱的老师,虽然这是您和我唯一的一次拥抱,但却让我深深地记住了您对我的爱。还记得我和母亲第一次来到学校报名时,是您仔细辨认我那毫无笔画可寻的字;是您用您那双嫩白而纤细的手温柔地托着我的左手,仔细端详着我因写字而使手上泛起的血泡;又是您面带微笑,向母亲点头,同意让我留在学校试读。就是那次轻轻的点头和甜甜的一笑,温暖了一个脑瘫女孩近于绝望的心灵,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之路;还记得每次我受到欺负时,您总是耐心地安慰我,抚平我心里的创伤,让我感受到一种来自母爱之外的温暖;也记得那次我休学一年,是您让李心善带我去学校考试,因此我才续写了自己的求学生涯;我更记得我那次作文登报,是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饱含深情地朗读了我的那篇不成熟之作,浇灌了我心灵深处的那颗文学的种子,也正是有了您的用心栽培,我才能在文学的土壤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棵美丽的愿望树。老师,您岂止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亲人,我的另一位母亲。树高千尺又怎能忘了根,长大的孩子又怎能忘了生他养他的母亲,老师,此生此世我怎能忘了您的恩情,我要让这份恩情延续下去,让自己也能帮助更多的人!
我含着热泪离开了学校。我知道,当秋天来临,我就是一名初中生,同时也会有新的一批学弟学妹走入这所小学,开始他们的求学之路;我知道,六年之后,他们也会毕业升学,经历和老师离别的场面,然后又有一批不谙世事的孩子来到这里……学校就是这样,每一年都会重复着这场总也演不完的戏,不变的是这所学校和这里的老师们,给了我们无尽的爱心。
在记忆里,初中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美好。因为我双手不灵活,遇到的麻烦就很多很多,面临的挑战总是接连不断。最大的困难就是永远也写不完作业,应付不了数不清的“题海战术”,每周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考试。虽然我没有参加中考,但与那些参加过中考高考的考生相比,我丝毫没轻松到哪儿。别人写字如新式火车一样早已提速,而我现在坐的还是那辆老牛车,写字的速度不及别人的三分之一,怎么跑也跟不上学校的步伐,但我从未向这些困难低过头,依然在和它们激烈地较量。我知道母亲送我上学不容易,没有哪位老师嫌我写字乱而不给我批作业,他们认真地为我纠正每一个错误,连一个标点也不放过。我又怎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呢?所以每天的作业我都会按时完成,即使一夜不睡觉,我也要做完作业。
初一的第一次月考,我其他科目的成绩都在85分以上。因为写字慢,语文考试时作文没写完,成绩只得了71分。我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写字慢而导致的结果,因为除了语文,其他科目的判断题和选择题居多,真正需要写很多字的题并不多,而且这两种类型的题需要写的字,又都是笔画少的对错号或英文字母,可以说答案随着我的双眼走,在答这些时,基本不丢分。在答完试卷后,还有时间检查一遍,成绩也就相对的比较高。可是答语文时我就会变得和蜗牛一样慢,语文试卷需要写的字很多,还有一篇七八百字的作文要写,我这只蜗牛每次考试时作文都只能写个开头,余下的部分也只能留给老师“猜想”。
我第一次语文成绩没达到80分,我像受了某种奇耻大辱一般,心中一直隐隐作痛。我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写字慢造成的,几丝悔意涌上心头,我非常后悔以前在家时,为什么没有长时间练习写字?可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又不能乘着时光列车回到过去,让一切重来,还不如抓紧时间学习。于是我决定,以后在家里做作业时一定要一笔一画地写,把写作业当成练字,提高自己的写字速度。就算一夜不睡,我也要认真完成作业,同时还要保证做一道题对一道,因为考试时已经不允许我再检查试卷。
现在我在做几何作业,一只“拦路虎”出现在了我征伐的路上。我先把它放到一边,做其它的试题,最后才去对付这个“拦路虎”。做这道题时,时针已指向11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毫无困意。我先按照题意画一个菱形,然后捋了捋挡在前额的头发,又擦擦嘴,用嘴叼着笔,双手托腮冥想。大约过了20分钟,我握好笔在纸上算起。
在这静谧的深夜,只有星星还在夜空中不知疲倦地眨着眼睛。屋子里,在明亮的台灯照射下,只能听见我写字时发出忽粗忽细的喘息声和钟表的滴答声。这种静谧像是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笼罩着屋内的一切。用过的草纸被我用右手揉成团扔在纸篓里(右手干别的不行,把纸揉成团还是不成问题)。不一会儿,纸篓里和地板上就扔了许多纸团(右手“投射”的准确率很低,扔在地板上的纸团要比纸篓里的还要多)。怎么,我的“食量”会这么大,竟然会“吃”下这么多的“饭团”?可是大脑没有吃饱,仍没有想出策略去摆平这只难以对付的“拦路虎”。看着自己所创下的“战绩”,我不禁有些惊讶,无暇去想别的问题,只能和时间赛跑,在最短的时间里消灭这只“拦路虎”。
夜色如水,黑黑的、冷冷的漫过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不知何时,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母亲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你怎么还不睡?现在都快1点了。”在这宁静的夜里,母亲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大。
“妈,你先睡吧,我就快证出这道题了。”母亲的说话声吓了我一跳。
母亲为我披了一件衣服,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些冷,母亲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
又过了一会儿,被问题久久困扰的思绪终于擦出一丝火花,我开心地把经过20分钟苦思冥想所得到的结果写了下来,又检查一遍,完全正确!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些了不起,能把这样一道难题攻克下来,健全人能解决的几何难题,我也一定能做出来,我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一边陶醉在解决难题的喜悦中,一边把它抄在作业本上。在快写完最后一页时,我暗自庆幸总算写完了,不料一滴口水流了出来,滴在了作业本上,和我打着招呼。好好的一页作业瞬间就被这滴口水践踏得不成样子,让人看不清纸上的内容。重新写吧,天太晚了,我打个哈欠,这时我埋怨自己,为什么写得这么慢,为什么口水偏偏在快写完作业时,出来把内容全部浸模糊,让我对它恨之入骨。“为什么?”如果此时不是深夜,我会大声地喊出,释放心中的怒火。
外面刮起了大风,云层被扯散了,星星变得更多了。重新写,我就没有多少时间用来睡觉了,明天上课也没有了精神。如果不重新写,老师肯定看不清我写的内容,难道我会不认真完成作业,难道我要为小队扣分?我们小队是常胜小组,我怎能因自己的一丝懒惰,而有损小队的荣誉称号?那样的话,同学们一定会讨厌我的。这时,荣誉感击退了我的懒惰,我决定重新写。我先放下笔,用左手轻轻撕掉那页纸,在新的一页上重新抄起。可困意像一只讨厌而又顽强的虫子,一次又一次地噬咬着我的神经,让我无法写下去。我站起身伸个懒腰,走进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洗脸,将那只讨厌的磕睡虫驱赶得离自己远一些。我回到书桌前,继续抄下去。做完作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我就直接睡觉了。太困了,以至于躺下没到五分钟就睡着了,那时刚已过了凌晨两点。
第二天早上,当母亲叫我起床时,推开房门,发现我没有脱衣服,睡得正香。“她太困了,让她再睡一会儿吧”,母亲轻声说,又轻轻地关上门,走到饭桌前,把围裙、勺和吸管准备好。
朝阳初升,阳光透过窗户照耀着餐桌,屋里的一切都像被镶嵌上一层玫瑰红。这时已是6:40,离上课只有20分钟。母亲再也忍不住叫我起床。
我睁开眼一看表,“啊,晚了,今天肯定要迟到”,我着急地说,昨天睡得晚,还没来得及预习新课,本打算在早上预习。可是起来晚了,也许连饭都吃不完,现在我真后悔昨天没预习。
“不晚,正好。”母亲一边说,一边拉我到洗手间,为我梳洗。
“嗯。”
“怎么又噎住了?慢点吃,别着急,不会让你迟到的。”等我咽下这口饭,母亲又夹了一块鸡蛋送到我口中。
我每天吃饭不仅要掉一地饭粒,还时常会被噎着或被呛着。我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对不起的除了父母,就是农民伯伯,古诗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从小我就知道每一粒米都是农民伯伯用辛勤的汗水浇灌成的。如果农民伯伯看见我浪费了这么多粮食,不知会怎样心疼,会怎样怪罪于我。我认为自己是个罪人,因为在遥远的贫困山区,还有许多人吃不上白米饭,而我每天却要浪费这么多粮食。
我拿起喝水的专用工具——吸管,把杯里的水吸了一口,连同嘴里的饭一起咽下。但还没等咽下,又被呛了一口,咳嗽几下,饭粒喷得满地都是。我多么渴望我的咀嚼和吞咽功能和健全人一样,那样就不用在吃饭和喝水上浪费很多时间,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学习,又节省了许多粮食。
暑假,我在翻新课本时,发现初二几何要学习圆的知识。不画圆,就无法做题。我犯起愁来,平时老师布置美术作业,其他同学只用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而我却要用上半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一幅像样的草图。即使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形,我都要花费二三分钟才能勉强完成,而且还不规范,更不用说画圆,画圆可不仅仅是花费更多时间。我拿着瓶子照着画,画圆时瓶子总是随右手的颤抖而来回摆动。画出一个比较像样的圆大约需要10分钟。但我从没有因此而不交美术作业。学校里的每位老师都很照顾我。美术老师看我画得这么艰难,曾多次说过,美术作业我可以不做,上美术课也可以做别的作业。但我不肯,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善意对我来说却是一种纵容。我明白老师们是出于好意,但我不想和别人不同,虽然我的身体有残疾,我也要保护自己的尊严,要在精神上做到和别人一样。为此每次上美术课,我都认真聆听老师讲述绘画的技巧,做作业时,也特别用心绘画。我的画虽不怎么完美,甚至不如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画的画。但老师理解我,为了鼓励我,总是在我涂鸦的作业批“优”。我知道自己在美术方面成不了什么气候,但应该对得起老师的一片苦心。在做美术作业时,我总是用心来画每一条线段,每一个圆,即使花费得时间很久很久。
我想,现在几何学习圆形,如果还用以前的画法,在考试时肯定会花费很多时间,说不定一道题没答完就要交卷了,何不利用这个假期学会用圆规画圆?想到这儿,学画圆的念头如火苗一样在我心中熊熊燃起,燃烧着我的整个心房,驱使我不得不立刻行动。我坐到桌前,找出圆规,再把一张用过的纸平铺在桌上——这又不是在做作业,只是在练习画圆,何必要浪费一张没用过的白纸?
我前胸紧靠在桌沿上,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左手上,双眼注视着手中的圆规,先用双手把圆规固定在纸上,再用右手按住纸,然后左手握着圆规的末端在纸上旋转。由于用力过猛,纸都被圆规划成了两半。我吸取第一次的教训,第二次用力轻一些,可是连一个圆弧都没画出,圆规就自作主张地从拇指和食指之间溜走了,掉在了地上。这可怎么办?用力纸就会被划破,不用力就拿不住圆规。我跪在地上,捡起圆规后,并没有立即站起,而是冥思一会儿。“有办法了”,我眼前一亮,看见书桌下有个纸壳箱。何不先在纸壳上画圆?等掌握好用力的分寸后,再在纸上画圆?于是,我叫母亲剪开纸箱。现在我可以尽情地在纸壳上画圆了,谁知,圆规的针尖刚被固定在纸壳上,纸壳也被划出了深深的裂缝。还好,它有一定的硬度,并没有分开,还是一个整体。我的手终于可以控制圆规画出第一个“圆”了,可是那是圆吗?说它是个圆,还有角有棱;说它是个多边形,还是用圆弧组成的,它简直是个“四不象”。我不满意地摇摇头,又画了起来。
盛夏的太阳炙热无比,阳光像一颗颗尖锐滚烫的钢针穿透天空,毫无遮拦地扎进我的肌肤,将皮肤深处的水分一点一点地挤出,堆积在毛孔周围。大颗大颗的汗珠落在圆规下的纸壳上。与生俱来的艰难无法避免,上天似乎不想让我学习画圆。在画圆时,只要左手稍稍失控,圆规那犀利的针尖就会在我右手背上划出一道细长的伤口,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面对这难以忍受的疼痛,我决定放弃,我气愤地将手中的圆规用力一摔。谁知,就在我甩手扔圆规时,由于情绪激动,身体失去重心,我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椅子也顺势倒下。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恢复知觉。那一刻,我躺在地上没有动,我在回想刚才摔倒的原因和过程。在我恢复记忆的同时,眼泪也流了出来。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说:“张慧,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偏偏要和上天作对?你要记住,命中注定的事情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胳膊怎能拧过大腿?”我发誓再也不学画圆了。我想:世上有几人和自己这样过意不去,去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呢?我的一生早就被命运注定了,生来就不是学习的料,在父母身边能享一天福就享受一天,活一天算一天不也很好吗?学会画圆又能怎样,不还是像现在一样?
心里平静了一些,我试着用一只手支撑着地面爬起来。但感觉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头脑也昏昏沉沉的。我半蜷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木然地看着窗外的天空,云朵变幻万千地飘过,一阵凉爽的风吹去心头上的云翳,唤起明亮的回忆,那情景就如发生在昨天……
记得有一年,父母带我去青岛崂山点穴医院治病,在那里,我发现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那时我才知道世上和我一样身有残疾的人很多很多,但我们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有一位父亲听说孩子的病治愈不了,便狠心地将孩子抛弃在了医院。大家都在议论此事,却没人注意到我的表情。我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被遗弃的孩子,一种从骨子里丛生的恐惧感,像虫子一样钻向我的心灵深处,令我不寒而栗,害怕父母也会像那位狠心的父亲一样将我抛弃。因此,在医院时,无论父母走到哪里,我都寸步不离他们。不敢睡觉,不敢闭上眼睛。我不知道当自己再次睁开双眼时,是否还能见到自己最亲爱的父母。每临深夜我总是睁大双眼,敏感地警惕着周围的一切。父母最后还是知道了我的心事,他们把我紧紧地揽进怀里,心疼地抚摸着我那发红的双眼,充满怜爱地说:“放心吧,小傻瓜,爸爸妈妈这么爱你,怎么会丢下你不管,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安心地睡吧。”这句话驱走了心里的恐惧,我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
在医院期间,全国各地的残疾儿童都聚集到一起,人们谈论着我们,我也见怪不怪。在返回的轮船上,船上的人们把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我的身上。他们上下打量着我,并在心中做着各自不同的猜测。我几乎要被这些“聚焦”的强光烤化了,我低下头躲避着这些刺心的目光。这时,有人开口说话了。人们你一句,我一句,不断地向父母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我早已听腻了,父母学生般熟练地回答着“考官”们提出的各种问题。“考官”们听后,不解地提出新的问题,问得更细致,更加不留情面了。关心与同情还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而有些刺耳的声音让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更怕父母被他们“点化”,抛弃我不管一走了之。有个人用眼睛瞟着我,用观看动物表演的眼神来“欣赏”我,还理直气壮地对我的父母说:“这样的孩子你们还拿她当个宝,她会耽误你们一生的,不如带她到一个火车站,丢下就走开,或几天不给她饭吃,也能饿死她。”
我抬起头,目光直逼这个教唆父母的人,他手持香烟,指手画脚、口若悬河,不时还摇头晃脑、津津有味地描述着如何抛弃像我这样的“废人”。站在他身边的中年人正随着他摇晃的脑袋,左右躲闪着从他口中飞出的唾沫星和那股呛人的烟味。
我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害怕父母真的被他“点化”。就在这时,我听到父母用坚定的语气回绝了他的话。只见那位教唆者瞪了瞪眼睛,咽了咽口中还没有喷出的口水,将快要吸尽的烟头扔进大海,又用手擤了擤快要掉下的鼻涕后,终于自找没趣地安静下来了。人们把责怪的目光转向他,我那颗紧紧揪着的心也渐渐回到了原位。
当轮船在大海上航行了20个小时后,风停了,海浪也渐渐小了,晕船的妈妈也慢慢恢复了状态。父母扶我到甲板上看大海的景色,秋日,海岸两边像铺满了金黄色的锦缎。轮船逆流而上,轮桨拍击着深蓝的海水,发出隆隆的响声。在这片水天一色中,轮船像一片树叶漂泊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几只海鸥在不知疲倦地追逐着轮船,仿佛在追赶着心中的“太阳”,又似一位位士兵在守卫着轮船的安全。望着这水天相接的景色,我的心此起彼伏。我问自己,这轮船究竟要驶向何方,我的人生会像这艘轮船一样飘浮不定吗?轮船最终能到达彼岸,而我的未来又会怎么样?现在有父母的呵护与疼爱,我是幸福的,然而父母毕竟不能照顾我一辈子,在他们百年之后,那时我又该如何生活,还会像现在这样衣食无忧吗?从这一刻起,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一技之长,撑起生命之舟的风帆,绝不让自己在人生的海洋中迷失方向……
生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坚韧,只要它存在就不会让人放弃希望。
回忆的思绪从遥远的海上回到眼前的房间里。我躺在地上,双手抱头,握紧拳头往上捶:难道过去的屈辱自己都忘记了吗,难道我要违背自己的誓言?难道我要在困难面前投降,甘心被命运摆布?“不,我不能!”我摇摇头,对自己说。我绝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不仅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还对不起那些关心我、帮助过我的人,也对不起自己的人生和未来。我一定要学会画圆,向身体的极限挑战,让人们看看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想到这儿,耳边如闻声声战鼓催战,心中溅起千尺飞瀑,一股股力量涌遍全身,手上的伤疤在此时也好像被这股奔腾的激流荡涤了,消融了。我咬紧牙,用左手支撑身体慢慢坐起,挪动几下,将身体靠在桌腿上,大口喘着气。这样坚持了几分钟,等心跳平静一些,我扶着桌腿吃力地站起,冷汗从额头上渗出。一切从头再来,可是当我站起后才发觉脸上一阵阵疼痛。用手一摸,发现在摔倒时,脸也受了伤,并流了血。此时我真想大哭一场,很多不同味道的泪水,都在往上涌,但是我哭不出声,只能任泪水不断地涌出,从脸颊上滴落到脖子上。很久很久,我才从桌子上拿起卫生纸擦掉脸上的泪水、汗水和鲜血。然后,我摆好椅子坐下,拿起圆规继续画。
就这样,一张纸壳总是被“扎”得零碎了,我才舍得扔掉。
没过几天,我的右手背就被扎了无数个“针眼”。不经历这些,谁也无法想象画一个圆所付出的代价竟是鲜血和疼痛。母亲看到我那原本纤细光滑的右手,现在却成了这番模样,心疼极了。她边抚摸着我的右手,边用商量的口吻说:“慧慧,咱从今以后不画圆了,好吗?否则你的手就会‘烂’掉的。我和校长说了,校长允许你不学几何,考试时也不会影响你的成绩。我一会儿就找一块纱布帮你包上,行吗?”
“不,我要画圆,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妈,我的手一点儿也不疼”,我倔强地说。对于我来说,疼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别人看不到我的尊严。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你的手不疼我的心疼”,母亲皱起眉头,生气地说。
一看母亲真的生气了,再想想我为画圆所付出的心血,实在不值的,就算学会了画圆又能怎样,也成不了画家。再说,这是母亲让我放弃的,又不是我自己不想练习,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不学画圆。好了,听母亲的话,做个乖乖女,不要再这么折磨自己了。难道为了自尊,我就变得麻木,不知道疼痛,不知道心疼自己的父母了吗?于是我第二次决定放弃,并随声附和一句:“妈,不要生气了,我听你的话,以后再也不画圆了。”
“好,这才是孝顺我的好闺女。”母亲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手里拿着药和棉签,给我包扎伤口。
晚饭后,我回到卧室,刚想拿起圆规画圆,就想起刚才答应母亲的事情。我拍拍脑袋,“什么记性,把妈妈对自己的关心都忘了。”我放下圆规,躺在床上,摸着包扎好的右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左手突然失去控制,在满是伤口的右手背上无意识地按一下,疼痛伴着眼泪又一次悄然而来。这时,我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对我说:“张慧,难道你就这样放弃吗,你右手上的伤疤就这样白疼一次吗?是的,你妈妈是不让你画了,难道你自己就没思想了吗?手上的伤疤很快就会好的,可是学画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你不是最瞧不起那些被人们‘可怜’、享受特殊‘待遇’的人吗?怎么,你也要像那些人一样享受特殊待遇?”这些声音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我耳边,极大地伤害了我的尊严,刺痛我的心。不,我不能半途而废,不能变得没有自尊。即使母亲不让我画,我也要偷着画。
我走出卧室,看见父母和弟弟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好,机会来了,此时不画圆,更待何时?我走回卧室,轻轻地插上门,拿出圆规来画圆。
电视里传来《真心英雄》的声音,“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听到这歌声,我仿佛被注入一针兴奋剂,更有力量画圆了。
不知何时,母亲拿着钥匙打开了卧室的门。当我发现时为时已晚,母亲已走到了我身后。
“慧慧,你在做什么,你不是答应我不再画圆了吗?”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法隐瞒,就向母亲讲起道理:“妈,书上说,每一只漂亮的蝴蝶,都是在冲破束缚它的茧后才变漂亮的。如果别人把茧剪开一道口,由茧变成的蝴蝶就不再是美丽的。妈妈,你就让我自己冲破我的‘茧’,化成一只美丽的蝴蝶吧。”我想母亲一定会理解我。
这时,父亲拿着我练习画圆的纸壳走过来,让母亲看,并说:“我看慧慧画的圆好多了,你就让她画吧,她的手很快就会好的。”
我看到父亲在支持我,就连忙走过去拥抱一下父亲,并高兴地说:“爸,您真好。”然后我回过头,冲母亲做个鬼脸,以示意在父亲的评判下,这场我和她之间的“战争”已结束,胜利的天平倾向了我。但我非常理解母亲的心,俗话说,“打在儿身上,痛在娘心上”,我知道我的手有多痛,母亲的心就有多痛。但我要冲破人生的这层茧,就必须忍受疼痛。
母亲看见自己在这场“唇枪舌战”中的大势已去,父亲又这样“纵容”我,只好作罢。但她还是指着父亲数落一番:“你的心怎么这么狠,慧慧的手都这样了,你还不知道心疼。”说完就向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继续画下去。
就这样,在得到全家人的支持后,我继续画了下去。由于时间过长,用力过猛,圆规那尖锐的针尖也被我弄斜了。幸好家里有备用的圆规,我从抽屉里拿出另一支圆规继续画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右手背上伤口,果然没有白生,不到一个月,我就掌握了用力的分寸,能在纸上画圆了,虽然画得还不是非常的圆。
到现在,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然很难画出接近于健全人所画的圆,但那时我却没向困难屈服,一直在向自己的身体极限发起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