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级下学期,班级进行了一次调座,我和同学陆健分到了一起。听说,陆健是一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人,一点小事,他都会斤斤计较,没完没了。因为我有残疾,虽然做每件事情都小心翼翼,但还是难免磕磕碰碰,影响到他人的学习。每当碰到同桌时,我都会立即道歉,其他的同学都能理解,并不和我计较。可是,我和陆健坐在一起,麻烦从此接踵而来,欺负和委屈的阴云经常笼罩在我头顶,随时都会投下,将我砸伤。
我在课堂上做作业,在翻书时不小心碰到了陆健,我马上意识到要立即给他道歉。
还没等我开口,陆健便开始骂骂咧咧地埋怨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带着歉意对陆健说。
他停止了写字,放下手中的笔,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眉毛竖立着,像一对锋利的宝剑在一起争斗,嘴巴蹶得老高。那生气的样子像一只猛兽想要生吞眼中的我。“对不起就完了吗,那你是不是把人打死了,说声对不起,就不用判刑了。你怎么老犯同样的错误,我告诉你,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不知道为什么你都被老师开除了,怎么又来上学了,真是恬不知耻。”他的目光像一对有力的大钳子,似乎想要夹住我,将我囚禁起来。
“你是听谁说的?是,我是在家休学一年,那也不是老师把我开除的,而是我自愿休学,再说我上不上学关你什么事?”我原本就是一个爱反抗的人,我不仅要和自己的命运抗争到底,还要和欺负我的人进行对抗。以前我只是用思想和他们相对抗,因为我知道,不管是在语言还是行动上,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用头脑来反抗。今天我真是无法忍受,才说几句话来反抗他。我不知道他竟是这样得蛮不讲理,还会制造谣言。
“怎么不关我事?”谁知,我的反抗立刻遭到了他的加倍攻击。他的面部肌肉开始扭曲,两腮的肉堆积到一起,几乎能夹起一块橡皮。他觉得自己没理,就想用拳头来和我“讲理”,只见他抡起脆瓜大小的拳头,狠狠地在空中挥了几下,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拳把我打倒在地。
我躺在地上,没有哭喊,满腹的委屈化作泪水流了出来。
大家都把谴责的目光投向陆健,为什么要欺负这个有残疾的同学;更像是在埋怨他,为什么要大喊大叫,扰乱课堂,打扰大家学习?老师也放下书本,从讲台前走过来,扶我起来后,把陆健叫了出去,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顿。
我以为陆健被老师教训一顿,从此就会天下太平,完全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可是我错了,陆健把老师的批评化做了对我的仇恨,三番五次向我挑衅。他学聪明了,不再那样大喊大叫地搅乱课堂,而是在下面偷偷地欺负我。我怕影响同学学习,就忍气吞声地听课。可是,忍受,只能让自己遭到愈演愈烈的挑衅;沉默,换来的只是肆无忌惮的欺负!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欺负几时才罢休,更不知道在这学期结束时,我的忍耐会不会被他彻底摧垮?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老师讲课,完全不知他正用削铅笔的小刀扎向我的右手。右手出血了,我却没任何知觉,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听课。
“报告老师,陆健把张慧的右手扎出血了。”幸亏一个同学告诉老师,我才感到疼痛,我讨厌陆健,不知他下一步的欺负会如何升级。
下课了,同学们迅速走出教室。在教室里值日的李心善拿着扫把过来扫地。她走到我身边,放下扫把,摸着我被扎伤的右手,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来擦我手上的血。“我看陆健也太猖狂了,难怪同学们都讨厌他,他谁都欺负,就像一个瘟神,谁见他都躲得远远的。没想到,他连你也不放过,还连连升级,今天用小刀扎你的右手,明天不知道会用什么来伤害你。他真是目中无人,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老师的话都不听,我看在学校里还没人能管得了他。”
“昨天数学考试,他考了倒数第三,老师让家长签字。早上我看见试卷上有他爸的名字,那明显是他自己的笔迹。就他那一笔破字,还能瞒得过老师?等惹急了老师,非开除他不可。”
“如果他被开除了,全班同学都会三呼万岁。”
看着她那被鲜血染脏的白手绢,一股歉意涌上我的心头。“心善,看你的白手绢都被我弄脏了,都是那个胖陆健惹的。要不,你把手绢给我,晚上我让我妈洗一洗,明天还给你。”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要是嫌弃你,还能把笔记借给你看吗?再和我婆婆妈妈,我不理你了。”
“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不和你客气了”,我笑着向她道歉。
“这才对。”心善给我止住血,将手绢放回她的衣兜里。她拿起扫把,走向她的座位,去翻书包。“老师讲的内容你没记全吧?你的手受伤了,还能写字吗?把本给我,等上自习时我帮你抄。”
“我当然能写字了,你忘了,我是右手受伤,而不是左手。”我左手拿起笔来做出写字的姿势,不让她担心。
“对不起,你看我这记性”,她用手搔了搔头,“我忘了你是用左手写字,对不起,真对不起。”她将本子放在我的桌上继续扫地。
晚上母亲给我洗手,发现了我右手的伤口,心疼地问我:“慧慧,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今天……上音乐课时,外面风大,不小心被风刮倒,手被沙子划破了。”说完,我都被自己的谎言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说谎,对象还是妈妈。我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也怕我的鼻子会像童话中的匹诺曹一样长长。但为了不让母亲心疼,能够继续安稳地上学,我也顾不了那么多。
“不是明天才有音乐课吗?”
“明天……音乐老师有事,就今天上了。”我担心母亲看出破绽,右手就缩了回来。这是我第一次撤谎,显然没有想好理由。既然自己不说谎的习惯被打破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撒到底,这样母亲才不会怀疑。
“以后刮风就别去上音乐课了,反正那也不是主课,你要真摔伤了,我会心疼的,知道吗?”母亲拿来毛巾,为我擦手,眼里充满了关怀。
“嗯,再刮风,我就在教室里写作业。”我暗自庆幸没被妈妈发现破绽。
夜里,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有一天,教室里只有我和陆健两人。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我们谁也不理谁,突然,陆健变得凶神恶煞,似乎要对我进行一次彻底的报复。他用凶恶的目光逼着我,我不得不向后退去。这是一张怎样的脸,面部狰狞,双眼迸射出一道寒光,干裂的嘴唇已被咬得发青。他又举起一把木棍,向我凶猛地扑过来。我吓得浑身颤抖,出了一身冷汗。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我一时不知所措。这时,陆健把棍子高高举过头顶,猛然打了下来……
我从梦中哭醒,委屈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从眼里流淌出来,弄湿了被褥。泪水宣泄了我的所有委屈,没想到,也惊醒了父母。从开始到现在被陆健欺负,我还没哭过。
父母闻声跑过来,父亲揉着惺忪的睡眼问我:“慧慧,怎么了,做噩梦了?”
母亲把我搂进怀里,为我擦干眼泪,心疼地说:“慧慧,不要害怕,妈妈会一直在你身边,抱着你,保护着你”。
我停止哭泣,勉强微笑着说:“爸,妈,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对不起,我吵醒了你们,现在好了,你们回去睡觉吧。”
“好好睡吧,明天还要上学。”说着,母亲就把我放在床上,将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然后轻轻关上房门,和父亲离开了我的卧室。
树影在窗外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一道白光,洒在我的周围。我躺在床上回想刚才的噩梦,泪水又一次流出。我不知道陆健为什么总是欺负我,甚至连做梦都不肯放过我。真的有今生前世吗?如果有,那么前世我们是仇人,还是我欠他什么?如果……在胡思乱想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我15岁生日那天,早上起床时,母亲拿来了一件新衣服,并对我说:“生日快乐,慧慧,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给你买了一件新衣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来,我帮你穿上。”说着,母亲帮我穿在了身上。
这是一件白色对襟短袖衬衫,丝织的布摸起来光滑细腻,红黄桔三种颜色的碎花点缀在其间,给它增添几丝靓丽。这件衣服穿在我身上,大小肥瘦正合适,仿佛是专门为我量身订做的。
母亲笑着对我说:“‘人靠衣服,马靠鞍’,瞧,我女儿一穿上这件衣服变得更漂亮了,叫人怎能不喜欢?”
“妈,你真坏。”我被母亲逗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和母亲撒起娇来。我穿上这件衣服后,走到镜子跟前,缓慢地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漂亮。“妈,谢谢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上学后,同学们看见我穿的这件衣服,都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眼光,说我今天最漂亮。今天这个生日过得真快乐。
上课了,我仍然沉浸在幸福之中。我要认真听讲,一定要对得起母亲送给我的这份生日礼物。
正当我认真听老师讲课时,陆健又一次向我发起了“进攻”。他用手掐了我一把,顿时把我过生日的喜悦驱赶得无影无踪。委屈和气愤潜入我的内心,我没有心思再听老师讲课,头脑里充满了对陆健的憎恨:陆健你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连生日都不让我过好,你是不是想气死我?这时我的脑海里想起来了陶晶莹的《太委屈》,于是我便借题发挥,把歌词改成:“太委屈,连生日你都不让我好好过;不哭泣,因为老师和同学都会帮助我……”
我的想法果然没有错,老师已经发现了陆健在欺负我,批评了他,并对他进行罚站。这次,陆健因没有打扫卫生而让班级扣了分。为此,老师批评了他。我幸灾乐祸地看着老师训斥他,心里非常舒坦。活该,谁让你总欺负我,原来你不光欺负人,还让班级扣分呀,老师不批评你才怪呢。老师呀,你狠狠地批评他,替我出出这口气。
直到这学期结束,陆健还是三天两头地欺负我,老师也一再批评他,却没制止住他的行为,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五年级开学时,老师终于把我们分开了,陆健再也没有机会欺负我。可是当我和陆健再次擦肩而过时,谁都不肯和对方说话。
“再吃一块,别不舍得吃。你工作忙,很费精力,不补一补怎么行?”母亲把一块骨头夹到父亲碗中。
“我吃不吃都无所谓,小慧刚做完手术,小帅又在读高中,留给他们吃吧。”父亲又把那块排骨夹到我碗中。
“你吃吧,我给她就行了。”
“我看你一块也没吃。”
“我也不上班,也没做手术,吃不吃都行。”
“那也要吃的。”父亲又从盘子里夹起一块肉放在母亲碗里。
看着父母这样恩爱,我真为他们感到开心。二十几年来,他们就是这样互敬互爱,共同抚养我们姐弟成长的。可是上嘴唇总有碰到下嘴唇的时候,即使再恩爱的夫妻也难避免拌嘴吵架。同样,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偶尔也会吵吵闹闹。但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没过几分钟,他们就会合好如初。记忆中父母吵架最厉害的一次,是在我15岁那年,当时我险些丧了性命,至今我还心有余悸,一回想起来,后背直冒冷汗。
那天,天阴沉沉的,沉闷的天空让人感到特别烦闷。中午放学回家刚开始吃饭,父母就吵了起来。不知是何原因,这次他们吵得特别凶。突然,有一个词让我又一次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父亲生气地说。
“不能过就离。”母亲将碗摔在桌上,生气地向卧室走去。
“离就离,谁离开谁都照样活。”父亲气愤地将碗筷向桌子上一摔,转身拿起衣服,“砰”的一声摔门离去。
这重重的摔门声好似一个命令,制止了一切吵闹,平时母亲那温柔的话语也随着这声“命令”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子里只能听见汤勺磕着碗盏声,弟弟轻轻有节奏的咀嚼声,还有我被饭噎着、被汤呛着的咳嗽声。
这是两人第一次说出“离婚”这个词。
“离婚”这个词像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让我的心骤然掀起轩然大波,让我开始恐慌起来。
我快吃完饭时,母亲并没有过来帮我将碗里的饭粒划干净,也没立即收拾桌子,她还在生闷气,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
快上课了,看着母亲那气呼呼的样子,估计是不能送我上学了,我只好走进卫生间,洗净嘴上的油渍和饭粒,决定自己走。我坐在地板上穿鞋。鞋穿在脚上,双手却无法默契地配合提鞋,鞋带也不听话,一个劲地在我手里左右来回摆动,我怎么也系不上。我一着急,竟系了死扣,但鞋带的两端并没系到一起。我想解开它,但右手不灵活,食指和拇指根本无法抓住这一小小的死扣,而只用左手,是无法解开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飞逝,眼看就要上课了,我又不敢再为生气的母亲添乱。这可怎么办?我急得直流眼泪。
这时,弟弟走到门口,正准备穿鞋上学。我让弟弟帮我系鞋带,弟弟爽快地答应了。鞋带一到弟弟手里,任其随意摆弄,一丝反抗也没有,唯恐惹恼了弟弟。弟弟用他那双灵巧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死扣,三下五除二就帮我系好了鞋带。这一动作他连一分钟都没用就大功告成。而我呢?花了十多分钟,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一只鞋带系好。想到这儿,我对弟弟竟毫无感激之意,认为他是有意向我发出挑衅。他明知我系不上鞋带,还那么快地把鞋带系上,这不是挑战又是什么?我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弟弟。没想到,平时和我最亲的弟弟,在父母提出离婚之际也向我发出挑衅。我想,他以后肯定再也不会见我,也许他早就讨厌我,只是奈何不了我是他的亲姐姐这一事实,为了讨父母喜欢,才会在父母面前对我这个废物姐姐大献殷情。好,你烦我,我以后也懒的见你,不会再让你讨厌。
弟弟不解地望着我,一脸茫然,用手搔了搔头发,却没说话。他很懂事,没再乱上添乱。他一直将我扶到教室里,才到操场上活动。
下午一连四节课,我都是心不在焉,老师讲的一句话我都没听进去。我就是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离婚。我一直在想如果父母真离婚了,我到底跟谁?当然是跟母亲,因为母亲最能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又一想:不行,这样会伤了父亲的心,以后就再也得不到父亲的疼爱了。如果跟了父亲,那母亲怎么办?再说,如果父亲找了继母,我还有好日子过吗?即使不找继母,自己也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安心。我连鞋带都系不上,离开母亲,谁还会帮我做这些事?上天,你给了我一个残疾的身体,已经够不公平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么残酷的选择?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就像一只散开的线团,找不到头绪,也不知从哪儿梳理。
正在讲课的老师好像看到了了我心不在焉的样子,就叫我回答问题,以此让我清醒过来。老师喊了两遍我的名字,我都没有发觉。幸亏同桌小声对我说:“喂,老师叫你呢”,并碰我一下,我这才反应过来,像木头似地站了起来。
“《再寄小读者》的作者是谁?”
“老舍”,我不知所云地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回答出现错误,此刻脑子里想的全是父母离婚的问题,哪里有时间考虑老师的提问,更没心思去想回答的正确与否。老师还没说完答案,我就昏昏沉沉地坐下了。谁知,在坐的过程中,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我身子向前一倾,顿时失去了平衡,“咣当”一声,书桌被我扑倒了,下巴碰在了桌角上,有几滴鲜血溅出。幸好,我是坐在第一座,否则一定会压倒其他同学、。
下课铃响起,老师取来药水,让同学们扶起我,为我上药。
“别管我,让我去死好了。我活在世上有什么用,连个鞋带都系不上,爸爸妈妈现在又不要我了,以后也没人疼了。”这一刻,我万念俱灰,我不知道父母分开后谁还会管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是死了算了。我死了,父母和老师就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
老师依然为我上药,她让同学扶住我,不让我乱动,然后用胶布贴在伤口上。
我心如死灰,对老师的关怀毫无感觉,只是一味地想寻死。我不想再让别人为我付出,反正我一生都无法报答他们,何必让他们再为我白白付出呢?这样一点也不值得。我知道,在学校有这么多人看着我,我是死不了的。不如我一个人在家时再了断自己,那样想怎么死就怎么死,也不会有人干涉我。
放学了,母亲没来接我,我只好自己回家。走在路上,望着阴晦的天空,不知道这样的天为什么不下雨,也不知道原本恩爱的父母此时为什么要离婚,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来接我。我猜测她估计在和爸爸办离婚手续。以后我会和谁过呢?是和妈妈过还是和爸爸过?我心里发愁,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真不想再回去那个即将破碎的家。可不回家,我又能去哪儿?亲戚家又不在附近。无奈,我只好低着头朝着那个制造父母分道扬镳的黑洞走去。
我抬起头,看见大群大群的麻雀都飞回了自己的暖巢,只剩下几只无家可归的小雀在晚风里追逐流浪。天边飘着一缕零乱的炊烟,晚风带着寒意和灰沙吹在脸上,有点凉,有点痛。
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我想,这正是一个寻死的机会,就让那些来往的车送我去天堂吧,我蹒跚地穿过人行横道,东倒西歪地向马路中间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过马路。面对风驰电掣的车辆,不禁有些害怕,但一想到自己是个将死的人,还怕什么?大不了会死的难看一些。
一辆货车向我开来,我停下脚步,站在那辆车的前面,闭上双眼,张开双臂,等待即将向我敞开的天堂之门。
突然,“嘎”的一个急刹车,那辆货车在离我不到1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被吓得摔倒在地,那原本有伤的下巴流了更多的血,浸透了老师为我包扎的纱布。车里的司机摇下车窗,伸出头,恶狠狠地骂道:“小孩,找死啊!知道自己行动不便就和家人一起出来,你这样自己过横马路,撞伤了你,我们可负不起责任。”
这时,我的周围站满了人,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我也习惯了这种场面。以前,我心胸狭窄,容不得别人任何带有侮辱性的字眼,甚至对那略带异样的眼神也看不惯。不管大人小孩只要有人嘲笑我、讽刺我、效仿我,我都会愤怒地瞪着对方,大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样子。那时爱记仇的我总是想将对方的欺辱记在心上,等到长大再为自己报仇。甚至有时当对方是小孩时,我就会与他争辩一番,还会恶语相击。现在回想,觉得那时自己真是好笑,因为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在语言上,自己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不仅得不到对方的道歉,反而会弄巧成拙,让人看更多的笑话。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我理解了他们的心理:正因为我有残疾,在行动和语言上都有着独特的个性,大家才这么过多地关注我,对我有着一种好奇的心理,甚至记住我的名字。如果我没有残疾,和其他人没有不同之处,也不会成为社会上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自然也不会引来那么高的“回头率”。
后来,我学会了换位思考。我想,假如我是位健全人,眼前也有一位走路不稳,行动异样,口齿不清,且留有口水的脑瘫女孩不慎摔倒,我会不会上前将她扶起?或许我也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她,甚至会说出更难听的话语。想到这儿,我所有的怨恨就全部释然了,明白我和那些嘲笑我的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不幸的我是被嘲笑者罢了。因此,我心胸开始变得开阔起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话语和态度,我都能够坦然接受。
这次和以前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从人群中走出一位警察叔叔。他处理完货车司机后,就走到我跟前,扶我起来,帮我掸掉身上的泥土,带我来到附近的警察局。等我在椅子上坐好,他将那块被浸透的纱布揭开,给我的伤口处止住血,进行消毒,重新包扎一番。然后他亲切地说:“小妹妹,你怎么了?是不是迷了路,跟爸爸妈妈走丢了,还是找不到家了?”
我摇摇头,否定了他所说的话。
“你知道爸爸妈妈上班的电话吗?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下班过来接你回家。”
我一听,这下完了,不但没死成,还招来了警察叔叔。这要是让父母单位里其的他人知道了,他们将会如何议论父母,那不是让父母无脸见人吗?家丑不可外扬,千万不能让警察叔叔打电话。于是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那你知道回家的路吗?走,我送你回家。”
这一次我却不能拒绝了,只能让他送我回家。在警察叔叔的护送下,我边走边想,要是让父亲或母亲看到,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也许他们连离婚手续都没办完,还要处理我的事。我不但没能了结自己的性命,又给他们增添了麻烦,让他们的离婚也变得不顺利,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才好。
到家了,我对警察叔叔说:“谢谢你,警察叔叔,这就是我家,让我自己进去好吗?每天我都是自己上下学,我的父母很晚才回家,我有钥匙,会开门。”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了第一次说谎的经验,这一次心里就踏实多了。
“小妹妹,请你再慢慢说一遍,我没有听清你的话。”
于是我放慢速度,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你自己能上楼吗?”这次,警察叔叔终于听懂了我的话。
“能上,平时我都是自己上楼。”虽然我有了说谎的经验,仍感觉脸在发烫。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发红的脸。
“好的,以后你要和你家人一起出来,千万不要再一个人过马路,这样很危险,不但会再次磕伤下巴,还会失去生命,你知道吗?”他拿出一根香烟,点燃后,吸了起来,眼里充满了又一次完成任务的喜悦。
那时天很晚了,估计他也着急回家,才同意让我自己上楼。否则他一定会进我家里,等我父母回来。
“嗯,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叔叔,我为你添麻烦了”,我点点头说。
这位警察吐了一口烟,怜爱地看着我,“你这小姑娘真懂事,要是身体没有残疾多好!唉,真可惜!”他还用右手拍拍我的肩,然后转身离去。
我一边用双手紧紧抓住楼梯栏杆,吃力地往上走,一边想: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残忍?无论做什么都不顺利,就连寻死都这么难。难道天堂也不欢迎我这个废人吗,以后我该怎么生活?我真不明白老天的用意。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家门前。恰好父亲也从楼梯走上来。我暗自幸庆没让警察叔叔送我上来,否则父亲和他撞个正着,我非要挨一顿批评不可。我看到平时回家都是敲门的父亲今天却用钥匙开了门,就胡思乱想起来:难道这房子和我都判给了父亲,母亲和弟弟是不是回姥姥家了?妈妈,你是不是嫌我是个累赘,而只要弟弟不要我了?我一想到要离开母亲,感觉自己就像一片离开树枝的叶子,轻飘飘的,生命彷佛失去了所有的重量。我不知道没有母亲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黑暗、阴冷。早知这样,还不如刚才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死算了。我憎恨自己的优柔寡断,错过了这个寻死的好机会。这时,我只能眼噙泪水和父亲进入家门。
母亲看见父亲回来,马上就迎上去关切地问:“中午你没吃饱饭,一定早就饿了吧?”怎么,妈妈在家,她怎么不去接我?
父亲听了,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歉意地说:“你不生气了?中午我不应该对你发火。”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发脾气”,母亲温柔地说。
“咳,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你心情不好时说那些话。”父亲一边对母亲说,一边走向厨房洗手。
“来,吃饭。”说着,母亲拿起饭勺,掀起锅盖,盛起饭来。
事已至此,中午两人的火药味已烟消云散,夫妻两人又重归于好了。
看着和好如初的父母,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想寻短见的念头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赶紧擦拭刚刚流出的泪水。
母亲一边盛饭,一边盯着我:“慧慧,你的下巴怎么了,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不是,我在学校摔倒了。”这时,我的心情已经阴转晴,对母亲说了在学校里发生的情况,这样她才不会想到我流泪的真正原因。
母亲很后悔地说:“慧慧,下午我本来没班,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来看我,因为聊得太投机,竟忘了时间。等她走后,估计你也快到家了,我就没去接你。”盛完饭,她走向我,托着我的下巴心疼地说:“中午我去送你,你就不会摔倒了。”
看到母亲相信了我的谎话,我也没有继续解释,否则她一定会笑我杞人忧天。我更不敢告诉父母在马路上发生的惊险一幕,否则他们会为此自责一生的。
夕阳终于冲破乌云的阻挡,美丽的晚霞闪亮登场了。斜阳把我想寻短见的念头驱赶得不留一丝痕迹,我的生命又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现在回想起来,我非常感谢那位好心的司机,更感谢那位善良的警察叔叔,是他们又一次把我从死神面前拉了回来;同时他们让我明白了我生活在一个充满爱心的人间,生命并不属于你自己,它属于关心你的每一个人,也属于那些与你素不相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