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使罗斯福采取行动的是形势而不是理论。1938年3月,股票市场暴跌,经济指数也急剧下降,失业继续上升。实际上,这是从1937年9月开始的下降中整个国家所经历过的最严重的一次。甚至一些商业界领导人也小心翼翼地要求扩大开支。这时霍普金斯已经恢复活动,他带着新政派经济学家的备忘录同罗斯福会面,要求他批准一项大规模的支出计划。罗斯福知道他必须有所行动了,他决定放弃平衡预算,重新扩大开支。1938年4月中旬,他向国会提出了一个有关30亿美元支出的计划,并在一次很长的“炉边谈话”中详述了这一计划。两星期以后,他要求国会彻底调查美国工业界经济实力集中的情况以及这种集中对竞争的衰落所起的影响。国会对于他的建议反应强烈,没有几个星期就以绝对多数票通过法案。在下个财政年度中拨出了30亿美元的开支和贷款,并成立了一个由参议员约瑟夫·奥马奥尼担任主席的“全国经济临时委员会”,其成员有参议员、众议员和政府官员,并有几十名专家,以便对经济情况作全面调查。短短几个月内,商业指数开始上升,但大量的失业仍然给经济笼上浓重的阴影。
罗斯福同时采取各种手段进行干预。有时罗斯福亲自出面,有时由代理人传达总统的祝福和诅咒。得宠的人受到热烈欢迎,被贬的人受到冷落,不少人对罗斯福的决定感到惊愕。法利想说服他不要采取这一步骤,但是法利这颗明星在白宫的天空中在暗淡下去。
随着经济情况的恶化,罗斯福的声望也下降了。1938年,人们对罗斯福的态度非常矛盾。一方面,大家都喜欢罗斯福本人。在调查人员询问“你是否喜欢罗斯福的个人品格时”,十有八九的人都会说“喜欢”。黑人、贫民、工人和失业者都热烈支持罗斯福。西南部地区有98%的人支持他,其他地区也与此类似。在集团内部,无论是职员还是业主,投赞成票的比例都不少于75%。另一方面,谈到罗斯福的基本经济目标和实现目标的方法时,情况就大相径庭了。1938年春天的调查显示,赞成罗斯福经济目标的人还没有超过半数,其他人都表示反对或者怀疑。不喜欢他所采取的经济措施的人比喜欢的人多。在黑人、穷人、中下层和富人这五大经济集团中,除了黑人和穷人,其他几个阶层中的大多数人都反对罗斯福所采取的经济措施。在发表意见的人们当中,约有一半的人说罗斯福的权力过大,即使赞成他的经济目标的人们当中,也有四分之一的人有此忧虑。可以说,各个阶层的人都对总统权力过大表示担忧。虽然这种忧虑与各阶级对罗斯福及其政策的总的态度相似,但在中下阶级中却显得更加突出。
到了1938年4月,国会山上的事态发展使这些问题格外突出。当时,一位国会发言人给白宫打电话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不要把引起争论的法案送来了。”这是国会的真实呼声。当时,新政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参议员和众议院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罗斯福的领导踌躇不前,对白宫的很多人和事物,他们都感到厌烦。对于罗斯福本人,虽然大家依然很喜欢他这个人,但是对于他的与日俱增的权力和野心,也更加怀疑了。有人曾经轻蔑地说:“罗斯福算老几?各路诸侯中他不过是一路而已。西北部是惠勒当家,南部是休伊朗的天下。他就像国王,一心想要罢黜诸侯。”1938年的国会并无意废除新政,但也不愿再扩大新政以实现罗斯福关于改善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的人们居住困难、营养不良状态的豪言壮语。
1938年4月下旬,在威斯康星大学的体育馆,在一面有个圆圈套着十字的大旗下,著名勇士鲍勃的后裔,年轻的参议员鲍勃的兄弟威斯康星州州长菲利普·拉福莱特向几千名全神贯注的听众发表演说。他身材颀长、头发灰白、面孔却显得有点稚气。身着带W大字母运动衫的足球队员在走廊里走来走去。这次集会是成立一个新政党,美国进步党。
人们认为新的历史已经开始了——其意义也许同84年前共和党在威斯康星州的里彭宣告成立时一样。大家议论说,这个年轻的进步党人戳到了罗斯福的痛处。他正好打在新政经济纲领和新政政治纲领的最薄弱的要点上。拉福莱特认为,十年来“共和党和民主党一直措施不力”。人民对于过多的救济照顾、匮乏经济觉得很不满足,他们要求职业和保障。这个新政党将不是一个人民阵线,“不是为了权宜之计而将互相矛盾的势力纠集在一起”。这显然是在嘲笑罗斯福及其联盟。
群众被卷入这阵热潮,罗斯福似乎想藐视它。实际上罗斯福对这个新党的态度非常复杂。他知道拉福莱特此举是经过认真策划的,农工和劳工领袖又大力扶植。对于这个运动不能等闲视之。罗斯福固然希望这件事可以成为对民主党保守派的有益警告,说明他们的党有失去自由派支持的危险。整个事情取决于菲尔和鲍勃不做得太过分。罗斯福告诉伊克斯,为了防止他们走得太远,他要邀请鲍勃到波托马克河上作一次巡航,他将向这位参议员指出,1940年以后鲍勃可以获得国务卿的职位,菲尔则可以接替他在参议院里的位置。
这是典型的罗斯福式的战略,但似乎已为时太晚。菲尔泰然地继续前进,争取中部北面各州的进步团体和第三党领袖的支持。也看不出他的活动在警告民主党保守派方面起了什么作用。在6月中旬休会的国会中,他们继续猛烈抨击新政。除了开支法案以外,第七十五届国会的主要成就是对农民恢复了农业计划,对工人则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工资工时法案。它通过了一项新的住房计划,但这个计划却难以打动那些“居住困难”的人们。新政作为一项广泛的福利纲领来说进展甚微——同1937年1月所作的诺言相对照,更是微不足道。
于是,罗斯福下定了决心清党。对党内的保守派议员进行清洗,并不是刚刚兴起。好几个月来,科科伦、伊克斯、霍普金斯等人一直在议论清洗的问题。罗斯福竟然拿起最后这件武器,这一事实本身就反映了他在1938年春的实际心情。清洗不但直接违背总统第一届任期内不干预地方选举的总方针,最重要的是会致使他陷于他最不乐意处的境地——同党内的人,其中一些人还是他的朋友,形成直接的公开对立,并且使他自己几乎完全接受党的特别方法和特定观念。
罗斯福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走这一步,他在1938年春天的思想状态正是如此。尽管表面上他像往常一样和蔼可亲,但对于那些阉割他的纲领实质的破坏者,他一连几个月,内心无比愤怒烦恼。他曾一再在亲密朋友、甚至在来访者面前对斥责他的敌人——那些企图从规定中得到豁免之利的院外活动集团成员,那些郑重同意有改革的必要,但又从来不赞成罗斯福的做法的“口是心非之徒”,那些利用合法手段偷税漏税的百万富翁,那些说假话吓唬人民的专栏作家和评论家,那些串通一气反对政府的出版大亨,特别是那些依靠了他的提携才爬上高位、而现在却在破坏他的纲领的国会议员。
在一个自由社会中,总统的报复只能触及上述最后一类人。当拉福莱特正在政治舞台上混水摸鱼并于1938年6月发出要破坏“伟大联盟”的威胁时,罗斯福下决心采取行动。
在6月下旬一个闷热的夜晚,罗斯福打响了反击的第一枪。他在一次“炉边谈话”中说,在“坚定的自由派纲领”基础上选出的第七十五届国会,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同时罗斯福列举了它的大量成就,并强调说它为国家所做的事情比20世纪20年代任何一届国会都要多。他说曾有人劝他顺其自然,当四年安心总统,不要把党的纲领看得太认真了。
“我们有生以来没有见过矛头指向总统、参议员和众议员的行动一致的失败主义运动,但在本届国会里我们却见到了。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蛇蝎之辈,他们如同在内战时代那样,不惜任何代价,企求和平。”总统又谈了一下经济形势。他说,工商界和政府的领导人都犯过错误。然而,政府的错误是没能及早通过农业法案和工资工时法案,同时还在于它认为劳工和资方不会犯什么错误。
罗斯福接着就转入正题。他说,国会初选和正式选举中的争端,就是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间的争端。自由派认为新的情况要求新的解决办法,包括政府行动,但是保守派却相信个人主动性和私人发善心就可以解决国家的问题,他们要求恢复美国20世纪20年代的那种政府。
“作为美国总统,我并不要求我国选民11月投民主党人的票而不投共和党人或任何其他党的票。作为总统,我也并不参加民主党预选。然而,作为民主党领袖,我对于民主党1936年纲领中所提出的明确的自由主义的原则宣言承担了责任,我认为在下述情况下,我有充分的发言权,那就是在提名的几位民主党候选人之间,明显存在着有关这些原则的问题,或者是涉及明显地滥用我本人的名义。
“请不要误会。如果一位候选人虽然也持自由主义观点,但在某个问题上曾经同我有分歧,我决不会因此而在州的预选中表示我的倾向性。我更关心的是,候选人对当前问题的基本态度和他是否有实事求是地对待实际需要的真诚愿望。”总统又再次抨击那些“口是心非之徒”。
次日报纸用大字标题登出:罗斯福向党内反叛分子宣战。其实,这次宣战是含糊其词的。政界人士急忙互探消息。总统如何判定谁是保守派?标准是什么?是否只要投票反对改组最高法院方案就是保守派?罗斯福是不是没把话说清楚?他说他是以党的领袖的身份而不是以总统的身份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罗斯福乘坐一列包括十节车厢并有冷气设备的火车离开华盛顿,沿一条曲折的路线作全国旅行。这时,罗斯福的思想状态更加混乱。罗斯福对每个州的策略似乎都不一样。在俄亥俄州,他对一位温和的新政派、正在进行预选的参议员罗伯特·巴尔克利表示温和的赞赏。在肯塔基州,总统可没有含糊。他的忠实的参院领袖艾尔本·巴克利遭到州长“快活人”钱德勒的紧紧追逼。巴克利笑容可掬,颇能打动人心,对罗斯福那一套政治机器抓得很牢。罗斯福急切盼望巴克利获胜,唯恐他的落选会使参院领袖席位落入帕特·哈里森之手,因此,他甚至欢迎约翰·刘易斯所作的愿对这场竞选效劳的表示。
迎来总统的火车后,“快活人”敏捷地跳进敞篷汽车,坐到总统身旁,享受了不该他享受的敬礼。巴克利暗自不悦,罗斯福则神色安详,一如既往。“快活人”马上得到他应得的惩罚。总统在演说中对巴克利是赞誉有加,而把钱德勒贬低为年轻人,说他还要经过许多年磨炼才能有艾尔本·巴克利那样的经验和学问。“只要总统不能把你一脚踢开,你就保险了。”这个控制不住自己、决心至少要有一个指头钩住总统衣角的“快活人”这么说。但只在几个小时之后,罗斯福就连这一个指头也甩开了。他暗示说,钱德勒为了挤进参议院,曾向白宫提出了一桩任命法官的交易。
在随后的几站,总统说话的气概犹如雄狮,但行动却象狡黠的狐狸。在俄克拉荷马州,他提到他的“老朋友”参议员艾尔默·托马斯,但他也没有冷落托马斯的预选对手。在得克萨斯州,他对几位自由派众议员如林登·约翰逊和莫里·马弗里克笑脸相迎,而使反对最高法院法案的参议员康纳利大为恼怒,因为总统在火车后面平台上宣布任命一位并非由康纳利推荐的得克萨斯州人为联邦法官。在科罗拉多州,总统的故意冷落使得另一位最高法院法案的反对派、参议员阿尔瓦·亚当斯坐立不安。但是,竞选中看来好像得到白宫支持的亚当斯的对手也受到了冷落。内华达州的参议员帕特·麦卡伦也是一样,然而机灵的帕特还是利用罗斯福而出了风头。在加利福尼亚州,总统提到他的“老朋友”参议员麦卡杜,但那里的形势却是一团糟,因为麦卡杜的对手不是保守派,而是“每星期四赚30美元”运动的领导人,名叫谢里登·唐尼。
等到总统乘坐“休斯敦号”,经过穿越巴拿马运河的一段漫长的航行抵达彭萨科拉,随后动身返回华盛顿时,初选的部分结果已经揭晓。罗斯福感到非常满意。巴克利在肯塔基州大获全胜,托马斯在俄克拉荷马州也获得胜利。当然,亚当斯在科罗拉多州获胜,麦卡伦在内华达州呼声甚高,但罗斯福对这几起竞选插手不多。
这次横贯全国的旅行对于罗斯福来说是又一次凯旋之行。在俄亥俄州的马里塔,一位矮小的老妇人虔诚地跪下来用手轻拍他在尘土中留下的脚印,她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感情。群众的热情证明了共和党众议员布鲁斯·巴顿的说法:群众对罗斯福的感情是当时控制形势的一种政治影响。罗斯福的胜利纯属他个人的胜利。法利在罗斯福“炉边谈话”发表后虽然公开支持总统,但私下则显得非常不满。报纸评论对罗斯福干涉地方选举表示不满。漫画家把他画成一个骑驴者挥舞着大棒踢人屁股的人,把他形容成一位想打大野味的猎人。
这次成功鼓舞了罗斯福,在继续向北走的时候,罗斯福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他的头号目标、能干而有影响的佐治亚州参议员沃尔特·乔治。这次的场面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极富戏剧性。在乡间小镇巴尼斯维尔的讲台上,罗斯福同乔治坐在一起,另外同坐的还有一位羞怯的年轻律师劳伦斯·坎普以及一批心情紧张的佐治亚州政界人物。自他开始讲话的那一刻起,罗斯福那种深沉而慎重的语调和神情就似乎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谈到他曾在温泉住过多年,谈到南部所面临的问题以及按照自由派方针来进行政治领导的必要性,然后他转向现实问题。他谈到乔治:“我要说清楚,他现在是我个人的朋友,我希望他将来永远是我个人的朋友。他无疑是,毫无任何疑问地是,一位绅士,一位学者……”但是,他和乔治在政治上就是没有共同语言。关键是看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第一,候选人的历史是否表明,他一直以积极的战斗性的态度来支持党和政府今天所提出的广泛目标,尽管在细节上也许有不同意见;第二,候选人心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真正信仰这些目标?”
“令我遗憾的是,就我的朋友、参议员乔治而言,老实说对这两个问题我都无法作出肯定的回答。”群众中出现一阵轻微的欢呼夹杂着啐声,乔治如坐针毡,坎普则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