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马松打到水里的那个阿拉伯人已经从水里爬了上来。可以看出,马松的两记重拳让他很难受。他气势有所减弱,躲到了那个持刀人的身后。对方手里有刀,我们比他们多一个人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一边拿刀威胁着我们,一边慢慢地向后退。当他们退到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立刻转身跑掉了。我们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雷蒙的胳膊流了很多血。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伤口,但是血仍在流。
马松对雷蒙说,必须马上把血止住才行。这里正好有一位来度假的大夫,我们可以去找他帮忙。雷蒙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想立刻就去。他刚一张开嘴,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有很多血从嘴上的伤口流出来。那个大夫住在高坡上,离此地有些远,因此我们就先把雷蒙带回木屋。雷蒙说,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不碍事,完全能够走着去找那个大夫。于是,他和马松一起向高坡的方向走去。我留在木屋里。两位妇女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们听。她们听后都非常害怕,马松太太甚至吓得哭了起来。我觉得给她们讲这样的事非常无聊,所以讲着讲着,我就不给她们讲了。我点上一根烟,一边看着大海一边抽了起来。
马松与雷蒙在一点半左右回来了。雷蒙的嘴角上贴着一块橡皮膏,胳膊上缠着绷带。马松说,大夫检查过了,雷蒙只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可是,雷蒙的脸色很不好看。马松想让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就故意讲一些笑话,想把他逗乐。可无论马松讲的笑话多么好笑,雷蒙的脸色一直没变。后来,雷蒙说想到海滩上走走。我有点担心他,就问他去海滩什么地方。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只说到外面随便走走。我和马松都说,我们也想出去走走,不如陪他一起去。他火冒三丈,狠狠地把我们骂了一顿。马松说,他愿意自己去就自己去吧,我们还是别理他了,省得惹他生气。可是,最终我还是不放心他,与他一起出去了。
我们默默地在海滩上走着,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非常炎热,沙子上和海面上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觉得雷蒙出来并不是随便走走,而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我们走到海滩的尽头,在一块大岩石的后面看到一眼泉水在沙地上不断地流动着。与我们打架的那两个阿拉伯人正在那里。他们在地上平躺着,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蓝色的工作服。他们看到我们之后,表情依然平静。那个用刀把雷蒙砍伤的人,恶狠狠地盯着雷蒙看。另外一个人则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吹着芦苇管。
芦苇管不断地发出单调的声音。雷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手悄悄地伸入口袋里去掏枪。他的对头躺在那里没有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个吹芦苇的阿拉伯人倒显得很轻松,他的脚趾叉开着。雷蒙死死地盯住对手的眼睛,头也不回地问我:“我是不是应该开枪要了他的小命?”我可不想他弄出人命,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如实说出我的想法,他开枪的几率可能更大。于是,我对他说:“他一直待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如果你就这样开枪,恐怕不太好吧!”那个阿拉伯人还在吹他的芦苇管。雷蒙说:“你说得很对。现在我用恶毒的言语狠狠地骂他,如果他敢还口的话,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我说:“这个主意不错。但是你要等到他掏出刀子时再开枪。”雷蒙的火气逐渐上升。那个阿拉伯人仍在吹着芦苇管。他们死死地盯着雷蒙。我觉得雷蒙很快就要行动了,于是对他说:“你们还是一对一单挑吧。我先替你保管你的手枪,如果他们不遵守规矩,以二敌一,或者打算用刀子,那么我就一枪打爆他们的脑袋。”
雷蒙觉得我讲得很有道理,就把手枪交给了我。阳光照在枪上,折射到我的眼里。双方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们死死地盯住对方,眼睛不眨一下。这个时候,我手里拿着枪,我觉得他们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我的手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两个阿拉伯人突然间就撤退了。看到他们撤退之后,我和雷蒙也离开了那里。雷蒙好像打了胜仗一样开心。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木屋。当雷蒙登上台阶,准备往里面走的时候,我却停住了脚步。看着高高的台阶,想到屋子里面的两个女人,我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很不舒服的脑袋一直响个不停。但是由于实在是太热了,我站在那里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待在那里和到处走走都让我觉得痛苦。最后,我还是决定向海滩那边走去。
强烈的阳光无处不在,海滩上也非常热。我在岩石上慢慢地向前走着,觉得太阳快把我的脑袋给晒炸了。我浑身炽热,连向前迈步都觉得非常吃力。每当热风吹来的时候,我都要非常痛苦地与太阳带给我的眩晕感对抗。无论是白色的贝壳,还是玻璃碎片,都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芒,让我感到非常难受。就这样,我忍着痛苦,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那堆黑色的岩石。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岩石后面的那眼泉水。它是那样的清澈,散发出阵阵凉意。我走累了,不想再受到阳光的炙烤,所以特别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当我走到泉水附近时,遇到了我特别不想遇到的一个人,雷蒙的冤家对头。
另外一个阿拉伯人不在这里。只有雷蒙的对头一个人。他双手放在脑下,仰着脸躺在岩石和阴影里,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他还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这么热的天气,真是令人佩服。在这里与他重逢,我感到相当意外。我觉得刚才打架的事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他看见我后,神情立刻变得非常紧张,身体稍微起来一些,他觉得这样做完全可以震慑我了,因为他还把手伸进了口袋里面。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变得警觉起来,把手伸进口袋去握雷蒙的手枪。看到我这样做之后,那个人完全躺在了地上,姿势与没看到我之前完全一样。但是,他的手并没有从口袋里拿出来。我和他相距有10米,这是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眼珠在不断地转来转去。但是,我觉得一片燃烧着的热气把他完全笼罩起来,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海浪的声音比中午的时候小多了。太阳还像中午那样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热量,阳光也依旧刺眼。一艘非常小的轮船从非常遥远的海面上驶过。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个阿拉伯人,所以觉得它只是一个黑点而已。
我认为,我就当没看见他,转身就走,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因为阳光的暴晒,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向泉水那里。那个阿拉伯人看我向前走了几步,仍然非常镇定地躺在那里。对啊,我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根本没有必要害怕。他的脸掩藏在岩石的阴影中,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在冷笑。他打算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等待。在太阳的暴晒下,我的脸非常烫,额头上满是汗水。这一天的太阳,让我想起了埋葬我妈妈那天的太阳。它们是如此相同。我也像那天一样难受。实在是太热了,我根本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因此,我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那个阿拉伯人看到我的举动后,仍然躺在原地。不过,他已经把刀子拔了出来,摆出威胁我的架势,好像在告诉我,如果我胆敢再往前一步,他就将一刀杀了我。看到闪闪发光的刀刃,我满头都是汗水。随着汗水不断地向下流,我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我只能感觉到,太阳和那把刀都威胁着我,让我特别难受。我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间,我全身绷得紧紧的,莫名其妙地扣动了扳机。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我把头顶上的太阳,身上的汗水全都抛弃了。我觉得,我改变了目前这一切。接着,我看了那具尸体一眼,然后又连续扣动四下扳机。子弹打进尸体里,毫无踪影。
§§§第二部
一
很快,我就失去了自由。警察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在我被抓后,他们立即对我进行了审问,而且接连审问了好几次。不过,他们每次的时间都很短,而且都是一些诸如身份一类的简单问题。我第一次受到审问,是在警察局。不过,他们觉得我的案子十分平常,都没有认真对待。八天之后,预审法官来到警察局审问我。他怀着好奇心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他开始审问我时,却显得非常平淡。他只问了我姓名、职业、住址等问题。问过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之后,他问我找没找律师。我如实告诉他,我并没有找,并问他,是不是必须要找。他觉得很奇怪,就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告诉他,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对我说:“这是您个人的观点。不过,法律也许并不这样认为。如果您没有找律师的想法,那么我们就替您找一位。”真没有想到,司法部门对犯罪嫌疑人照顾得十分周到,连这种事情都为犯罪嫌疑人办好。我向法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我说得很对。他还说,法律制定得特别完善,这是无可争论的事实。
我对司法界并不了解。所以,当他第一次与我进行谈话的时候,我并没有非常认真地对待他。他让人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那里有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当窗帘拉上后,房间里就完全看不到东西了。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椅子边上是一张放着一盏灯的桌子。那盏灯离我很近。他坐在阴影中。类似这样的描写,我以前在一些书中读到过。我觉得这些司法程序根本就无关紧要。我们谈过话之后,我借着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下。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英俊的脸,满头浓密的头发差不多全都白了。此外,他还留着很长的灰色胡须。虽然他的嘴不时地抽动,但是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我产生出一种想与他握手的冲动。当我想把手伸向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杀人犯,没有资格与他握手。
第二天,当我待在监狱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位律师来找我。他很年轻,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还抹了很多发油。天气非常热。为了能够凉快一些,我索性将外衣脱掉。可是他却穿得整整齐齐。他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系着一条带着黑白两色粗条纹的领带。他在套装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领子看上去像石头那样硬。他向我作了自我介绍,还说对我的案子进行了非常详细的研究。他告诉我说,我的案子有些难办,但是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够得到我的全部信任,他很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我感谢他对我的案子所做的努力。接着,我们的谈话进入了主题。
他坐到我的床上说,警察已经对我个人的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他们知道了我妈妈在早些时候离开了人世。他们还专门去了马朗葛,了解到我在妈妈葬礼那天的表现。他说,预审推理们觉得我在最亲爱的人的葬礼上表现得有悖于常理。他们认为我应该表现得更为伤心,而不是非常冷漠。那位律师对我说:“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及此事。但是,这件事与您的案子有着直接的联系。如果我不能对此事作出合理的解释的话,那么他们就会以此来起诉您。”他想让我告诉他为什么我在那天会有反常的表现。他问我,那天我是否伤心。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换作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问的。我告诉他说,过去的事情,只能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很短的时间,之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非常爱我的妈妈,但是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所有的人都对自己的亲人的死亡进行过幻想。当我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律师制止了我。他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对我说,不管是在预审官那里,还是在法庭上,这句话都不能再说。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对上面的话进行了解释。我告诉他,我的感情经常会受到生理上的需求的干扰,这是我的天性,根本就无法改变。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而且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导致非常困。因此,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是妈妈的葬礼。我非常爱我的妈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失去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律师听我这样说之后,表情还是非常平静。他觉得这样说根本就不够,我还要说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思考片刻。之后,他让我对别人说,那天我之所以表现得非常冷漠,是因为我控制住了悲伤的情绪。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非常痛苦的。我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因为我不想说假话。他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所以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对我说,养老院的院长和其他人员,都会作为证人到法庭上作证。到那个时候,他们会把我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将会非常难堪。我对他说,就算他们那样说了也无所谓,因为妈妈葬礼那天发生的事情,与我杀人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非常不屑地对我说,我是一个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司法的人。
说完之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他离开之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并不想让他走。我特别想要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够为我辩护。当然,那种辩护是以事实为依据的,而不是毫无道理的辩护。我觉得他一定十分讨厌我。他并不理解我。我特别想告诉他,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这么说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这样做根本就毫无用处,而且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所以我就选择了沉默。
我很快又与预审法官见面了。下午2点钟的时候,我被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光线充足,并不像那次我去时那样昏暗。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对我十分客气,让我坐下来。之后,他用非常和蔼的态度对我说,我的律师本来应该在场。但不巧的是,他因为临时有事而无法前来。尽管如此,当他向我提出问题的时候,我有权利保持沉默,等我的律师到来之后再做回答。我告诉他,不用那样麻烦,就算他不在场,我也可以回答。他在桌子上有一个按钮,他用手按了一下,一个年纪轻轻的书记员随即前来。他在我后面坐了下来,我们离得非常近。
很快,审问正式开始。预审官说我是一个非常内向,不喜欢与人交流、不喜欢说话的人。他问我他这样说是否正确。我对他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觉得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听过之后笑了笑,说我这个理由的确非常充分。他说:“这并不是事实的重点。我最想了解的,是您本人。”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道:“我对您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但是您的一些举动,让我实在难以理解。我相信您会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对他说,其实所有的事都特别简单,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样复杂。他让我复述一下那天开枪打死阿拉伯人的经过。在上次的谈话中,我就已经把游泳、海滩、雷蒙、打架、泉水、太阳和开了五枪的事给他讲了一遍。我讲一句,他就夸一句“好”。当我讲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说“很好”。我感到非常厌烦,因为我已经把这件事讲了很多遍。以前我很难想到,自己能够讲这么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