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对我说,他一定会参加妈妈的葬礼。我对他表示感谢。他两条小腿交叉着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对我说,只有我和他,还有一名勤务女护士一起去送葬。按照养老院的规定,老人们只能参加守灵,不能去送葬。他强调,这样做是非常人道的做法。但是,他这次要破例。他觉得多玛·贝雷斯是妈妈的老朋友,与妈妈相处多年,因此这次他允许他一起去送葬。院长笑着对我说:“他与您妈妈的关系非常好,虽然他们的友情看着有点可笑。老人们都开贝雷斯的玩笑,称您的妈妈是他的未婚妻。他听过之后就开心地笑起来。您的妈妈也觉得这种称呼很有意思。您的妈妈去世后,他伤心欲绝。我觉得如果不允许他去送葬,那么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不过,他的身体不太好。保健医生不让他过度劳累。因此,我昨天没有让他去守灵。”
我们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院长起身望向窗外。之后,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就说:“那不是马朗葛神甫吗?他来得可真快!”他对我说,教堂位于村子里,从那里走到这里至少需要45分钟。马朗葛神甫来了,我们下楼去迎接他。他带领着两个唱诗班的孩子在屋子前等着我们。神甫正在弯腰调整孩子手里香炉的银链条的长度。看到我和院长之后,他直起身,称呼我为他的儿子,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带着我走进屋子。
屋子里此时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有四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屋里,棺材上的钉子已经被钉了进去。神甫开始做祈祷了。院长对我说,灵车已经准备好了,此时正在路边等候。那四个黑衣人好像接到命令似的,走向棺材,先给棺材蒙上了一层毛毯。我、院长、神甫以及唱诗班的孩子都向外走去。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在门口守候着。院长对她说:“这位就是默索尔先生。”院长同样向我介绍了那位太太,说她是护士代表。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的脸很瘦很长,脸色铁青。四个黑衣人把棺材抬了出来,我们站成一排,给他们让路。之后,我们跟随着他们一起走出养老院。有一辆长方形的送葬车停在养老院门口。送葬的司仪站在送葬车的旁边。他是一个小个子的老人,穿着非常可笑的衣服。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院长之前向我提到的贝雷斯先生。他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当棺材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摘下了帽子。他穿着一件领口很大的白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领结打得过小,与衬衫宽大的领口很不协调。他的鼻子上满是黑色的小点儿,嘴唇一直颤抖着。他的头发全都变成白色,看上去又细又软。他那血红色的、轮廓非常怪异的耳朵,与苍白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葬礼司仪给我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神甫,然后是灵车,四个黑衣人围在灵车四周。我和院长走在灵车后面。贝雷斯先生和护士代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太阳越升越高,我们感到越来越热。我觉得,如果早一些出发,就可以免遭太阳的毒晒。我还穿着一套深色的衣服,所以更觉得热。贝雷斯先生也因为太热而把帽子摘了下来。院长对我说,我妈妈生前经常与贝雷斯先生一起到村子里散步。听院长这么说,我就不自觉地打量起四周的景物。各种颜色覆盖着的田野,一直向远方延伸的整齐成行的柏树,虽然稀疏却错落有致的房屋。这种景物让我对妈妈有了更深的了解。傍晚时,这片景物会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可是现在,太阳高高挂在空中,让这里的景物失去了生气。
走在路上时,我注意到,贝雷斯先生的腿脚不太灵便。灵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头与车子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大。有一个黑衣人也被落了下来,与我一起向前走。我对太阳的上升速度深感惊奇。这时我才发现,有很多小虫子在田野里聒噪。我满头大汗,不断地挥舞着手帕,希望用这种办法来为自己降温。可是,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那个黑衣人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这时,他也热得有些受不了,便把头顶上戴着的鸭舌帽的帽檐往上推了一下,然后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指了指天,说:“这天气实在太热,我有些招架不住。”过了片刻之后,他对我说:“死者是您的母亲吗?”我回答说是的。他继续问道:“她多大年纪了?很老了吧?”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龄了,所以就说:“反正就这么个年龄。”听我这样说,他就不再讲话了。我回过头去,看到贝雷斯已经被我们落下很长一段距离。我觉得至少有50米。他尽最大努力向前追来。院长非常庄重地向前走着。由于天气太热,他也冒汗了,但是他却一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根本就没有去管那些汗珠。
我觉得我们走得越来越快。太阳把田野烤得发烫。有一段新修的马路,太阳把柏油都给晒得融化了,我们走在上面,脚都陷了下去。无论是柏油路,还是灵车,以及人们所穿着的衣服,都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黑色。在这样的场景之中,我觉得非常难受。空气中充斥着油漆味、马粪味、皮革味、焚香味等各种难闻的气味,加上我一夜没有睡觉,身体极度疲劳,所以我又感觉头晕目眩。我回头看到贝雷斯在一片热气之中若隐若现,最后失去了踪影。我很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我看到他正在从田野里的小路追我们。他对这里情况非常熟悉,所以很快就追上了我们。可是,他毕竟走得太慢。没过多久,他又被我们落在后面。他继续采取从小路追赶我们的策略。就这样,他一会儿追上我们,一会儿又被我们落下。我一边走一边觉得头疼。
后来,所有的事情处理得既合理又非常迅速,以至于我在回忆此事的时候,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我使劲儿回想,也只能想起这样一件事:护士代表在村口用非常美妙的声音对我说了几句话。她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走得太快,就会出很多汗,待会儿进入教堂之后,就很可能着凉;如果走得太慢,就很可能中暑。我认为她的话非常有道理。除此之外,我还保留着下面这些事情的印象:贝雷斯追了一路,终于在村口追上了我们。他非常激动,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但是,由于他脸上的皱纹太多,眼泪竟然无法向下流。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泪水。此外,我还记得教堂,贝雷斯由于过度难过而昏倒,在墓地上盛开的红色天竺葵,守候在路边上的村民,还有人们用血红色的泥土来埋葬妈妈的棺材,还有村子、吵闹声、马达发出的响声,我乘车回到阿尔几尔,以及想要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一觉的喜悦。
二
我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这也是为什么老板听说我请两天假时,很不高兴的原因。因为老板会想,加上星期六和星期天,我相当于请了四天假。这是老板绝对无法容忍的。但是,妈妈葬礼的日期又不是我决定的,而且星期六和星期天本来就是我的时间。即便我有理,我也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昨天累了一整天,今天早上起床都非常费劲。在刮胡子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今天的活动内容。最后,我决定去海滨浴场游泳。我坐电车赶到那里。刚一到那里,我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入水中。有很多年轻人在那里游泳。我看到了玛丽·卡尔朵娜。她以前是我的同事,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她是我们公司的打字员。那时我就对她有意,打算追求她。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也博得了她的好感。要不是她离开了公司,可能我们就会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情侣。在浴场上,我向她打了招呼。她想爬到一个水鼓上面去,可是爬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我就好心地帮助她。在这个过程中,我趁机碰了一下她的乳房。之后,我又回到了水里。她躺在水鼓上面休息。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错,一直在不停地笑。她的头发把她的眼睛遮了起来。之后,我也爬到水鼓上面,在她的身边躺下来。她并没有任何意见,所以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我注视着蔚蓝的天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水鼓上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阳光越来越强烈,把我们烤得很不舒服。她先跳进水里,随后我也跳入水中。她在前面游,我从后面追上去,搂着她的腰,与她一起游。她并没有反感,而是一直在不停地笑。游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一起上岸。我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主动一些,于是就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她告诉我,她听说菲尔南德主演的一部电影非常好看,她一直想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在海滨浴场玩够了之后,我们打算穿上衣服离开。我戴着一条黑色的领带。她看到之后,显得非常吃惊,并问我为什么要系黑色的领带。我告诉她我在戴孝,因为我的妈妈去世了。她问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说就在昨天。听到我这么说,她特别吃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本来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告诉她,这事不能怪我,因为这并不是我的错。但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因为我想起来,在我老板的面前,我就这样说过。其实,就算说了又能怎样?有什么意义吗?人终究是要犯错误的。
晚上,玛丽彻底忘记了这件事。那部电影非常差劲,尽管个别地方有点意思。我们的大腿挨在一起。我抚摸着她的乳房。在电影进入高潮的时候,我拥抱着她,想要给她一个深情的吻。但是由于紧张,我并没有成功。电影结束之后,我把她带到了我的房子里。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玛丽的踪影。我想一定是去她姨妈家里了,因为她跟我说过,她有事要去找她的姨妈。今天是星期天。一想起星期天,我就头疼。我根本就不喜欢过星期天。于是,我又睡着了,一直睡到10点才醒过来。尽管已经10点了,但是我并不想起床。所以我就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直到中午。我本打算去塞莱思特的饭店去吃饭。后来转念一想,平时我就不喜欢去那里,而且今天又是周末,我去了肯定会遇到熟人。他们一定会问我很多问题,这让我受不了。于是,我决定在家里吃午饭。家里的面包早就没有了,我不想下楼去买,所以就煮了几个鸡蛋吃。
吃过鸡蛋之后,我觉得非常无聊,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套房子适合我和妈妈居住,如今妈妈已经离开人世,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它就显得有些大了。为了不使房间太过空荡,我打算只用它的卧室。于是,我就把餐厅里的桌子搬到了卧室里。我的卧室里只有一张铜床,一个梳妆台,一个柜子和几把已经非常破旧的椅子。整理好房间之后,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为了打发时间,我拿出一张旧报纸随便翻了起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克吕逊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于是,我就拿出剪刀,把它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到一个旧本子上。我很喜欢这个旧本子,它上面被我贴满了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东西。然后,我洗了一下手,走到阳台上面。
我的房子的位置非常不错,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到本区的一条主要街道。今天的天气很好。现在是中午,肮脏的马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就算有人在马路上行走,速度也非常快。最先出现在我视野之中的是一家外出散步的人。我看到了两个小男孩,他们上身穿着海军服,下身穿着过膝的短裤。可以看出,由于身上的衣服太过正规,他们的举止很不自然。之后是一个小女孩。她穿着黑色的漆皮鞋,头上扎着非常漂亮的蝴蝶结。随后是孩子们的母亲。她穿着连衣裙,看上去非常高大。孩子们的父亲走在最后。他个子矮小,与孩子们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他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文明棍。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群从郊区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打扮都非常时髦,穿着腰身很紧的衣服,扎着色彩艳丽的领结,头发上抹了很多发油,看上去又光又亮。他们这么早就出来,肯定是到城里来看电影。他们都显得非常开心,上电车时还有说有笑的。
这群人离开之后,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去寻欢作乐了吧!街上能看到的,除了一些商店老板,就是他们养的猫了。街道两旁栽满了榕树。在街对面的人行横道上,有一个烟铺老板在活动。只见他从店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然后坐到椅子上去。电车刚才还人满为患,到现在却几乎没有一个人。烟铺旁边是一个不大的咖啡馆。它的名字叫做“皮埃罗之家”。现在咖啡馆里没有生意,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星期天就是这个样子。
为了让自己更舒服,我也像烟铺老板那样,把椅子转过来放着。我先抽了两根烟,然后又吃了一块巧克力。没过多久,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我估计这可能是下雨的征兆。但是,我的想法并不正确。天很快就放晴了。我望着天空,一直望了很长时间。
下午5点的时候,不断传来的电车的轰隆声打破了一个下午的寂静。在郊区体育场举行的比赛已经结束,那些去看比赛的人都乘坐电车回家。电车里站满了人。后面的几辆电车里,坐着的都是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他们都显得特别兴奋,不断地高呼着。有几个运动员好像看到了我正在看他们,就对我高声喊道:“我们胜利了,我们是最棒的!”我也冲着他们喊:“继续加油,你们是最棒的。”电车开过去之后,一辆辆小汽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天逐渐暗了下来。那些外出游玩的人,也该回家了。我又看到了那位与家人一起出去的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们都哭着跟在他们夫妻后面。这时,一大群人从附近的电影院走出来。那些年轻的观众都比较激动,可能是刚才看的是一部惊险的电影吧。这群人离开之后,大街上又出现一群人。他们是从城里的电影院里出来的。他们看上去也非常开心,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一些人还思考着什么。附近的少女们,披散着头发,都没有戴帽子,手挽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群穿戴整洁的年轻小伙子,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开着玩笑。姑娘们被他们的玩笑逗乐了,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他们。在众多姑娘之中,我认识几个。她们还向我招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