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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家人(1)

这篇小说只是写了一个公务员家庭中一天所发生的事,你很难说其中有什么故事,但就是在这些记录中,巧妙地表现了公务员家庭生活的情景与他们的精神状态。你在这里面看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种生活现实。

林荫大道上,一辆开往纳伊市内的小火车驶过马约门,朝塞纳河岸驶去。小火车拉着一节车厢,鸣着汽笛,车辆行人纷纷为它让开一条道路。它不停地喷着蒸汽,像一个人大跑之后喘着粗气。它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好像有两条铁腿在快速地跑动。夏天的傍晚没有一丝风,非常闷热。路上扬起白色尘土,像粉笔灰似的,黏在人的皮肤和眼睛上,钻进人的身体里,热得让人难受,闻了让人感觉头晕。很多居民都到自家门口透气。

小火车快速地向前驶去,车上的玻璃窗开得大大的,窗帘在风中不断飘动。车内实在太闷热,大多数乘客跑到了顶层和车厢外的平台上,其实车厢里没有几个人。车上有一部分乘客是胖太太,她们是居住在郊区的小市民,本想打扮得高雅点儿,结果弄巧成拙反而变得很俗气。还有一部分乘客,他们有蜡黄的脸、驼背、两肩不平,一看就是已厌烦了办公室工作的公务员。根据表情判断,他们一定上有老下有小,承担着家庭经济负担;还可以看出现在他们早已没有梦想,成为穷人中的一员。距离巴黎很远的郊区有一处垃圾场地,他们把家安在这里。门前的花坛在他们看来就是自家的。生活上,他们尽管很节俭,但是钱还是不够用。

车门边坐着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他正和一个长得又瘦又长的人谈话。这个矮胖子的人,脸颊臃肿、肚子上的肉直垂到大腿那儿、穿着一身黑西装,上衣上还佩戴着勋章。而那个又瘦又长的人,却不修边幅,穿着一套脏兮兮的白色衣服,头上戴着一顶旧草帽。矮胖子说话慢吞吞的,让人误以为他是结巴。那个瘦高个儿以前是商船上的卫生员,自从他在古尔博瓦圆形广场附近定居后,就一直用他那点儿医学知识行医谋生。他姓舍奈,经常要别人叫他“医生”。当地有很多关于他品行的流言。

噶拉望先生一直过着千篇一律的公务员生活。早上上班的那条路,他已经走了三十年。每天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上相同的一帮上班族,晚上下班还是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遇到的还是那帮上班族。噶拉望先生看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渐渐衰老。

他每天都会在圣奥诺雷区买一份报纸和两个小面包,然后急急忙忙地赶到办公室。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错而受到训斥,每次进办公大楼,就像一个前去自首的罪犯一样。

他的生活每天都是这样,不会出现什么不同。在他眼里只有公务、升级和奖金,其他的他都不在乎。他是一个不在乎嫁妆的人,当初就和一个同事的女儿结婚了。很久以来,他无论在任何地方,脑子里想的只有公务。枯燥的办公室事务已经占据了他的脑子,现在对于他还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什么计划、希望、梦想都与他无关了。话又说回来,虽然公务员的生活让他觉得惬意,但是也有让他不满的地方。比如一些军装上有几条白条纹的海军军需官,他们一进部里就被任命为科长或副科长。面对这些不公,噶拉望先生愤愤地称这些人为“白铁匠”。他的妻子对此也很气愤。每天晚饭时,他都会大发牢骚,指出不应该将这些官职给这些人。他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怎么听都觉得老天对他不公。

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只是一瞬间,他就已经很老了。在学校的时候,他每次看到学监就浑身发抖;毕业后,偏偏又遇上让他非常害怕的上司。每次从上司的门口走过,他就会腿脚发软。长期的惊恐不安,使得他的行为看起来很怪异。他害怕别人责骂他,所以他一说话就会结结巴巴。

对于巴黎,他了解得很少,远不如一个由狗带路沿街乞讨的瞎子知道得多。每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一些社会新闻或者不好的消息时,他都认为是有人故意捏造,为他们这些小职员无聊的生活增加点儿乐趣。他是一个守旧的人,认为新事物会扰乱他的生活,因此非常憎恨。对于报纸上的新闻,他也从来不看一眼。不过,说实话,在这方面那份报纸的确某种程度上有不实的报道。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会沿着香榭丽舍大街步行回家。在路上,他不解地看着形形色色行人和车马。那神情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刚从国外来的游客。

这一年的1月1日,噶拉望先生三十年的工作期限满了,他得到一枚荣誉勋章,成为荣誉团中的一员。这是他在军事化机关里,经过长时间拼命劳动后,得到的奖赏。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勋章。这一奖赏使他感觉自己的才能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同时,也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为了让勋章更加显眼,每天都穿上一身黑色的西装,以前那些杂色的衣服都扔进了衣柜里。不仅如此,他每天都要仔细地刮脸和修剪指甲,穿的衬衫也换得更勤了。他觉得自己也是得到勋章的人了,要配得上这枚勋章。一句话,瞬间的工夫,他整个人都变了,穿戴整齐,精神昂扬,对待别人谦虚又随和。

在家里,他提的最多的还是“我的勋章”。渐渐地,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勋章代表着高度的荣誉。每当看到别人的扣眼上挂有其他勋章时,他就很厌烦。如果见到有人佩戴外国勋章,他更是火冒三丈,他觉得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法国。最让他讨厌的是每天傍晚在小火车上遇到的舍奈“医生”,他身上挂着一枚颜色怪异的勋章,非常难看。

通常从凯旋门到纳伊这段路上,噶拉望都会和舍奈“医生”谈话,他们每天谈论的内容基本相同。先是谈论社会上各种弊端,然后讨论疾病方面的问题。对于种种社会弊端,两人都表现得非常愤慨,认为这是政府没有尽职尽责。谈完这些后,噶拉望就会将话题巧妙地转移到疾病方面来。他认为和医生同行,谈到疾病方面非常正常,而且有时候还可以为自己省下一笔诊断费。最近,噶拉望年过九十的老母亲经常昏倒,却死活不肯去医院,所以噶拉望询问健康方面的问题更多了。

一谈到母亲,噶拉望就会兴奋地对舍奈“医生”说:“您经常会见到像我母亲这样长寿的人吗?”然后,他高兴地搓着手。他觉得,母亲能够长寿,也就预示着自己能够长寿,从这点上来说,他希望母亲活的时间越久越好。他总喜欢说:“我们全家都长寿,据此判断,我也会长寿的。”

舍奈“医生”并不着急回答,他先瞧瞧他身旁这位老伙伴,看看他的胖脸,又粗又短的脖子,鼓溜溜的大肚子,还有肥嘟嘟的大腿,然后掀掀头上那顶旧帽子,笑着说:“朋友,我看不一定,你的母亲长得那么瘦,而你却像个大皮球。”听到他的话后,噶拉望不说一句话了。

小火车很快就到站了。下车后,舍奈“医生”邀请噶拉望去对面的咖啡馆喝苦艾酒。他们经常去那家咖啡馆,老板已经和他们很熟了。隔着柜台上的酒瓶,他们和老板握了握手,算是打了声招呼。随后,他们走到玩多米诺骨牌的三个朋友那儿,与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并向他们打听最近的新闻。谈话结束后,那三个朋友继续玩牌。他俩喝完酒后与这三位告别,那三个牌友忙着打牌根本无暇看别的地方,头也不抬,伸出手来,让他们握手告别。出去后,他俩就此分手各自回家了。

古尔博瓦广场附近有一所三层小楼,最底层是一家理发店,楼上就是噶拉望的家。他家里有两间卧房、一个餐厅、一个厨房。屋子里有几把旧椅子,哪里需要就会被搬到哪里。噶拉望太太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打扫屋子上了。他们有一双儿女:女儿玛丽·路易丝十二岁,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九岁。在他们家附近有一个泥坑,两个孩子整天都在那里玩耍。

噶拉望母亲的卧室在第三层。她是当地有名的小气鬼,再加上她长得很瘦,所以就有人开玩笑地问:“上帝是不是把所有的小气,都用在她身上了?”她的脾气糟糕,几乎每天都与人争吵,邻居、门前摆摊的商贩、扫大街的工人以及小孩子都被她骂过。有些小孩子被她骂后,躲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骂她“老巫婆”。

他们家雇了一个专干家务的诺曼底女佣。她不但长得矮小,而且粗心大意。为了防止老太太病重不能被及时发现,噶拉望就把女佣安排到老太太的隔壁住。

每次噶拉望回家,他总能看到他那有洁癖的妻子是这样一副打扮:她手上戴着线手套,头上戴着一大簇彩色绸带的便帽,总是拿着一块绒布擦拭着家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她稍微一动,帽子上的彩带就会滑到一只耳朵上。她每天不是打蜡就是擦拭;不是洗就是刷。每当别人看到,她就会告诉别人:“虽然我家并不富裕,但是洁净就是我最高的奢华。”

她非常固执,所有的事情她都要做主。噶拉望先生几乎没有插嘴的份儿,虽然他比妻子大二十岁。每天晚上从饭桌上到床上,他都像一个向神父忏悔的虔诚信徒一样,向妻子汇报情况。在他向妻子汇报后,妻子还会吩咐他什么事情怎么办。噶拉望太太长得又矮又瘦,不会穿戴打扮,身上的衣服根本显现不出她是个女人。虽然穿了一条裙子,但是她老把它歪到一边。在家里,她总是爱戴一顶缀有一大簇丝绸彩带的帽子,她认为这样打扮最好看。不管有没有人在,她都会不自觉地在身上抓来挠去。时间久了,这种怪癖已经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部分。

噶拉望太太看见丈夫回来,立即起身迎接。在亲吻了噶拉望的脸颊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波坦百货商店,你还记得吧?”噶拉望前段时间答应过妻子要陪她去那家店办件事,但他已经是第四次忘记了。面对妻子的责问,他非常紧张,吓倒在椅子里,强辩道:“这件事我一直想着呢,只是今天事情太多了,最后还是给忘了。真是对不起!”噶拉望满脸懊恼,让太太也很过意不去,就安慰他,只要明天别忘就好。

“今天部里有什么新闻吗?”噶拉望太太问。

“当然有了!换副科长了,又一个白铁匠。”噶拉望回答道。

“什么?那一科的科长?”噶拉望太太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噶拉望回答说:“国外采购科。”

“是有人接替拉蒙的职位吗?天啊!怎么不是你接替呢?拉蒙退休了吗?”

“他退了。”噶拉望小声地回答。

听到回答后,噶拉望太太气得跳起来了,头上的软帽掉到了肩上,她狠狠地对丈夫说:“看吧!这下没戏了,在你们那破机关,一辈子也甭想出人头地。那个军需官叫什么?”

噶拉望回答说:“博纳索。”

噶拉望太太翻开手边的一本海军年鉴说:“博纳索上校出生于1851年,1871年时还是个见习军需官,四年后担任助理军需官。”她接着问:“这个军需官出过海吗?”

妻子这么一问,噶拉望的紧张情绪完全消失,他高兴地说:“他呀,和他的上司巴兰一模一样。”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同时,讲起这个军需官的搞笑事情,他说:“有一次部里派他们去黎明港视察工作,两人不敢走大船,坐了个小火轮也晕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噶拉望觉得很可笑的事情,他的妻子却觉得根本不值得一笑。她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如果认识一个议员就好了,这种事情告诉他,议会自然就会到部里调查。到时候,部长非撤职了不可!”

突然,一阵吵闹声打断了夫妻俩的谈话。原来是他们刚在泥坑里玩耍的女儿和儿子回来了,两人不知道为何发生争执,你一拳我一脚的打起来。噶拉望太太非常生气,迅速冲下楼去,抓住两个孩子的胳膊,边骂边甩,气愤极了便一把将两个孩子推进屋里。两人刚被推进屋里就看到了父亲,赶紧往父亲怀里钻。通常噶拉望会抱起他们,在他们脸上亲一亲后,让他们坐在膝盖上和自己聊天。

噶拉望的儿子菲力浦·奥古斯特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头发长得像一堆杂草。他不仅长得难看,而且透着一股傻劲。女儿玛丽·路易丝却完全不同,她长得很像她的母亲。她不但爱学她母亲说话,而且还会模仿母亲的一举一动,经常会问噶拉望:“部里有没有什么新闻?”

噶拉望笑着回答说:“女儿啊,今天有一个人接替了拉蒙的位置。记得拉蒙叔叔吗?就是以前每月都会来我们家吃饭的拉蒙叔叔。”玛丽·路易丝故意学着母亲的语气说:“也就是说,你又与科长的职位无缘了?”

谈到这里,噶拉望的脸上没有了笑容,他转过身去,问正在窗前擦玻璃的妻子,母亲好不好。

噶拉望太太不屑一顾地说:“哼!我正想和你说说你妈呢!她可把我害惨了。今天我出了一趟门,就在这期间,正好理发匠的老婆来找我借一包淀粉,你妈看到人家来借东西后,骂人家是乞丐,还把人家赶走了。理发匠的老婆把这事说给我听,我回家后就说了你妈一顿。与平常一样,别人一说她不好的地方,她就假装听不见。说实话,她的听力比我的还要好。在我摆出的事实面前,她什么话也没说,干脆赌气把自己锁进屋里了。”

正当噶拉望不知道说什么好时,女佣请他们到餐厅吃饭。每次噶拉望都会拿起墙角的扫把敲几下天花板,通知母亲吃饭。于是,他拿起扫把使劲往天花板上敲三下,然后去了餐厅。噶拉望太太盛好饭后,一家人静静地等着老太太下楼吃饭。可是,汤都快变凉了,老太太还是没下来。大家等得着急了,就慢慢喝起汤来。最后,汤也喝完了,还是不见老太太的影子。过了一会儿,噶拉望太太向丈夫抱怨说:“你看看,你妈妈,她这明摆着和我过不去,你就这样偏袒她吧。”噶拉望不敢说妻子的不是,也不敢说母亲的不是,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女儿去请老太太吃饭,自己则坐在椅子上,眼睛耷拉着看着下面,一动不动。丈夫没有说婆婆一句不是,噶拉望太太不高兴了,不停地拿着餐刀敲打着酒杯。

忽然,门开了,小女儿脸像一张白纸,浑身哆嗦,气喘吁吁地说:“奶奶,奶奶,晕倒啦!”听了这话,噶拉望跳了起来,扔下餐巾,向楼上跑去。他的太太并没有立即起身,在她看来老太太一定在耍花招,于是不屑地耸耸肩,跟上去。

一进门,噶拉望就看到老太太僵直地倒在房间里。他将老太太身体翻过来后,看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毫无表情,皮肤蜡黄,眼睛紧闭,牙齿咬得很紧,全身也变得非常僵硬。看到这一幕,他不禁跪下小声地哭起来:“妈妈呀!妈妈呀!你好可怜啊!”

“好啦!别哭了,没事的,不过是晕倒而已。我看她是故意不想让我们吃饭。”在他身后观察了一会儿的妻子说。

夫妻俩将倒在地上的老太太抬到床上,脱掉她身上的衣服,然后叫上女佣一起给她按摩。过来很长时间,老太太还是毫无动静。夫妻俩才让女佣去很远的苏蕾恩请舍奈“医生”。过了很久,舍奈“医生”才到了。他将老太太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又把了脉后说,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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