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床,黛玉与姐妹们见过贾母,往王夫人处去,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起,拆看从金陵来的书信,又有王夫人的兄嫂那边遣了两个媳妇来说事。虽然黛玉不知原委,探春等人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薛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仗财势,打死了人,现正在应天府案下审理之事。如今母舅王子腾得到信息,于是遣人来告诉这边,意图唤人进京。
却说那打死人的薛公子,本是书香世家,只因他幼年丧父,寡母怜他是个独根孤种,不免溺爱纵容,致使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因此成了金陵一霸。其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亲生姐妹,现今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这一子。还有一女,乳名宝钗,长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她父亲在世时,十分酷爱此女,令她读书识字,较之其兄竟高过十倍。自从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亲,她便不再以写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家事,好为母亲分担忧劳。
近来,因皇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之士,除聘选妃嫔之外,凡仕官名家之女,皆可选为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充当人才、赞善之职。二来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总管、伙计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机拐骗起来,薛家京都中几处生意都渐渐消耗。薛蟠素闻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打算一游,便趁此时机,一来送妹妹待选,二来望亲,三为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其实都为游览国都风光之意。因此,他打点好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东西,正择日起程。至于其中打死人一事,他竟视同儿戏,自以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解决不了的。
那官司果然因家中权势非同一般,轻易了结。从此以后,薛家三人也在荣国府梨香院住下来。
这梨香院即当日荣公晚年养静之所,造得分外小巧,约有十多间房屋,前厅后舍都具备。另有一扇门通街,薛蟠一家就从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面。每天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聊,或与王夫人叙话。宝钗则每天与黛玉迎春姐妹们一起,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舒心。
且说林黛玉自住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疼爱,起居饮食,如宝玉一般对待,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靠后了;就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也与别个不同,白天同行同坐,夜间同息同止,真个是言和意顺,毫无隔阂。不料如今忽然来了个薛宝钗,年岁虽差不多,但品格之端方,容貌之丰美,人多说黛玉不及她。再加上宝钗行为豁达,待人随分,不像黛玉那般孤高自许,目中无尘,所以比黛玉更得下人之心。就是那些小丫头们,也多喜欢与宝钗去玩。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快,宝钗却浑然未觉。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且天生一片愚拙偏僻,姊妹弟兄皆同等对待,并无亲疏远近的差别。其中因为与黛玉同在贾母处坐卧,故比别个姊妹熟悉些。既熟悉,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天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合,黛玉又气得独坐在房中流泪,宝玉又后悔言语冒撞,便前去迁就,那黛玉才渐渐地回转来。
却说宝玉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还不曾探望,便打算去看她一看。这宝玉来到梨香院中,先进到薛姨妈房中来,见薛姨妈正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上前请安,薛姨妈一把拉过他,将他抱在怀内,笑道:“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到炕上来坐着吧。”命人倒滚烫的茶来。宝玉问:“薛蟠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头没笼头的马,天天忙得很,哪里肯在家一日。”宝玉又问:“姐姐可好些了?”薛姨妈道:“好些了。你前些日子还想着打发人来看看她。她在里间呢,你去看看她,里间比这儿暖和。”宝玉听了,忙下了炕到里间门前,掀开半旧的红软帘,一迈步进去,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活,头上挽着油黑的簪儿,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被褂,葱黄色的绫棉裙,一概半新不旧,看上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盘,眼如水杏。宝玉一边细看,一边问:“姐姐可痊愈了?”宝钗抬头看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回答:“已经全好了,多谢你记挂着。”说着,让他到炕上坐下,随即命莺儿倒茶来。
宝钗看见宝玉项上挂着出生时衔下来的玉,笑道:“成天听别人说你的这宝玉,究竟未曾仔细赏鉴,我今儿倒要好好瞧瞧。”说着便挪近了,宝玉也凑上去,从项上摘下玉,递到宝钗手中。宝钗托在掌心,只见这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绕。这便是那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纪相。这宝玉正面写着: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反面写着: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完,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中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回头向莺儿笑道:“你还不去倒茶,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说:“我听了这两句话,倒觉得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宝玉一听,忙笑着凑近:“原来姐姐的项圈上也有八个字,让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不要听那丫头的话,什么字也没有。”宝玉笑着央求:“好姐姐,你刚才也瞧了我的呀。”宝钗被他缠着不放,只好说:“也是一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所以錾在上面了,说要天天戴着;要不然,戴着这沉甸甸的东西有什么趣儿。”一面说着,一面解开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掏出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宝玉忙托了那锁仔细一瞧,果然看到正反两面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念了两遍,又将自己的念了两遍,笑着说:“姐姐的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说:“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须得錾在金器上……”宝钗不等她说完,便嗔她还不快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是从哪里来的。
宝玉此时与宝钗靠得近,只闻到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是何香气,便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从未闻过这味儿。”宝钗又笑起来:“我最怕熏香了,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有什么好?”宝玉说:“既然如此,这是什么香气?”宝钗想了想,说道:“对了,这是我早起时吃的冷香丸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胡闹了,药也是能混吃的?”
话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语音刚落,林黛玉已经摇摇地走了进来,一见宝玉,笑道:“哎哟,我来的不是时候了。”宝玉忙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道:“为什么这么说?”黛玉也笑:“早知他在这儿,我就不来了。”宝钗说:“这我就更不懂了。”黛玉笑着说道:“要来时一群人都来,不来时一个也不来;今天他来了,明天我再来,如此错开了来,岂不是天天有人来吗?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不懂这意思?”
宝玉见她外面罩着一件大红羽缎对衿被褂子,问道:“外面下雪了么?”底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天的雪珠儿了。”宝玉问:“有没有取了我的斗篷来?”黛玉便说:“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回去了。”宝玉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
几人正说着,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要留他们喝茶。宝玉夸了夸前天珍大嫂子那里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忙把自己糟里的取了些来给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吃才好。”薛姨妈又叫人去灌些上等的酒来。宝玉又说:“不要温热了的,我只爱喝冷的。”薛姨妈忙劝:“这可不行,喝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宝钗也笑:“宝兄弟,亏你每天杂学旁收的,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若趁热喝下去,发散得也快;若就冷的喝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令自己受害?从今以后还是不要喝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有理,便命人将酒热了再饮。
黛玉在一旁嗑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恰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进,给黛玉送来小手炉。黛玉含笑问她:“谁让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了,哪里就冷死了我!”雪雁回答道:“是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差我送来的。”黛玉接过了,抱在怀中,仍然笑着说:“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对你说的,全当耳边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一听这话,便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不好回复,只嘻嘻地笑两下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娇惯的,也不去理会。薛姨妈却道:“你平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难道不好么?”黛玉笑着说:“姨妈不了解。幸亏是在姨妈这里,倘或是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怒?好像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要从家里送个过来。别人不会说丫头们小心过余,还只当我平日就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是多心了,才这样想。我就没这等心思。”
宝玉正喝得开心,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又喝了几杯,就收拾过了。又做了酸笋鸡皮汤,让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会儿,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沏上茶来大家喝了,薛姨妈才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也吃过饭,进来侍候。黛玉问宝玉:“你现在走吗?”宝玉乜斜倦眼说:“你走,我就和你一起走。”黛玉听了,便起身道:“咱们也来了一整天,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我们呢。”说完,二人起身告辞。
小丫头捧来斗笠,宝玉便把头略微低下,叫她戴上。那丫头将大红猩毡斗笠抖了抖,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说道:“好了,好了!好蠢的东西,你倒是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么?让我自己戴吧。”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唆什么?过来,我瞧瞧吧。”宝玉忙靠近来,黛玉轻轻用手整理,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上,将那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让它颤巍巍地露在笠外。整理妥当,说道:“好了,披上斗篷吧。”宝玉听了,这才接过斗篷披上。薛姨妈说道:“跟着你们的妈妈还没来呢,再等等不迟。”宝玉道:“倒要我们去等她们么?有丫头们跟着就可以了。”薛姨妈放心不下,还是叫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才罢。他二人道了“打扰”,径直回到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吃晚饭,知道他俩从薛姨妈处回来,更是欢喜。见宝玉喝了酒,便叫他自回房中歇息,不许再出来了。又命人好生看待着。宝玉来到自己的卧室,早见笔墨摆在案上,晴雯出来接着,笑着说道:“好呀,你要我研了那么多墨,早起高兴,才写了三个字就丢下笔出去了,哄我们等了一天。快来给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晨的事来,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晴雯笑道:“你可是醉了。你过去那府里之前,嘱咐要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儿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冻冷的手这会儿还是僵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确实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握着吧。”说着便伸手握住晴雯的手,一同仰头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不一会儿,黛玉进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不要撒谎,看看这三个字哪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绛云轩。黛玉笑着说:“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呀,明儿也给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笑道:“又哄我了。”说完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看过去,只见袭人和衣在那里睡着了。宝玉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饭,有一碟豆腐皮的包子,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过了,只说我要留在晚上吃,叫人送过来了,你吃了吗?”晴雯说:“快别提了。一送过来,我就知道是你留给我的,偏偏我才吃过饭,就放在那里了。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得了,拿去我孙子吃吧。’她就叫人拿走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道:“让林妹妹喝茶。”众人笑道:“林妹妹早就走了,还让呢。”
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寄来书信,说是身染重疾,要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知,不免又一番忧闷,只好打点黛玉起身。宝玉更是不大乐意,怎奈父女之情,也不好劝阻。于是贾母要贾琏送她回去,仍就再带回来,所有的土仪盘缠,自然准备妥贴。迅速选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贾母等人,带领仆从,登船往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