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扬州的盐政官林如海,本是苏州人,年已四十,只有嫡妻贾氏所生的一个女儿,乳名黛玉,年仅五岁,夫妻俩爱之如珍宝,又见她聪明清秀,便请来教师教她读书认字。一年后,黛玉的母亲贾氏夫人一疾而终,黛玉哀伤过度,再加上本身怯弱多病,今触犯旧病,于是连日不能上学。
黛玉的母亲贾氏,乃是金陵荣国府贾政、宁国府贾赦的胞妹。贾氏夫人去世后,她母亲史老夫人,念及外孙女黛玉无人依傍教育,于是差遣船只来接她到贾府生活。黛玉身体渐渐康复,原本不舍得丢下父亲而去,无奈她外祖母致意务去,况且如海也说:“父亲我年将半百,再无续娶的心意;你身体多病,年纪又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姐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姐妹去,正好减去我顾盼之忧,为何不去呢?”黛玉听了,这才洒泪拜别,随同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
且说黛玉那日登岸时,早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听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况如今已到贾府。因此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
黛玉上了轿,进入城中。揭开纱窗向往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然与别处不同。又走了半天,看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并未打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进进出出。正门上有块匾,匾上写着“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心想:这定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没多远,又是三间大门,这才是荣国府了。却不走正门,只往西边角门进去。那轿夫退出去后,又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重新抬起轿子。众仆妇步行围随至一垂花门前放下。林黛玉扶着仆妇的手,走进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上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是小小的三间厅,厅后面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全都雕梁画栋,两边的穿山游廊厢房里,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砚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到了,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在念呢,恰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对里面说:“林姑娘到了。”
黛玉进入房中,见两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人迎上来,便知是她外祖母了。正打算下拜,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进怀里,心肝儿肉地叫着,大哭起来,黛玉也哭个不停。众人慢慢劝解住了,黛玉这才拜见了外祖母——这就是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当下贾母一一将人指给黛玉:“这是大舅母,这是二舅母;这是你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过。贾母又说:“今日远客到来,请姑娘们都过来,可以不必去上学了。”众人中去了两个。
不一会儿,只见三个奶嬷嬷、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到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中等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看起来亲切可人。第二个削肩细腰,身材高挑,鸭蛋脸面,俊目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气质不俗。第三个身量不足,面容尚小。这三人的钗环裙袄,都是一样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去施礼,相互认过,是迎春、探春、惜春。大家便都坐下。丫鬟们斟茶上来,不过说些黛玉母亲如何得病,如何请医用药,如何送死发丧之事。贾母不免又感伤起来,说:“我这些儿女,所疼爱者只有你母亲,今日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如今见了你,我怎能不伤心?”说着,又搂了黛玉在怀,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解,这才稍稍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言谈举止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禁风,却有一股自然的风流姿态,便知道她有不足之症,于是问:“常服什么药?为何不及早治疗?”黛玉道:“我自小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今日不能治断,请了许多名医修方配药,都不能见效。我三岁那一年,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当然不答应。那和尚说:‘既然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好不了。若想要她好,除非从今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但凡外姓亲友一概不见,方可平安过完这一生。’疯疯癫癫说了些没道理的话,也没人理会。如今还是吃些人参养荣丸。”贾母说道:“正好,我这里正配药丸呢,只叫他们多配一副就是了。”
话未说完,只听后院中有笑声传来,一人说:“我来迟了,没能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里的人个个敛声屏气,如此恭肃严整,这来者是谁,竟这样放诞无礼?”正心想时,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走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其他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如神妃仙子: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着说:“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家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南省俗称‘辣子’,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听众姊妹都告诉她说:“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认识,也曾听母亲提起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的内侄女,自小假充男孩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赔笑施礼,以“嫂子”称呼。这熙凤拉起黛玉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仍送到贾母身边坐下,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天才算见识了。况且这身气派,一点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像是嫡亲的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姑妈怎么偏偏就去世了。”说完,拿手帕擦泪。贾母笑着说:“我才好,你倒又来招我。你妹妹远道而来,身子又弱,也才劝好,你不要再提前面的事了。”王熙凤一听这话,马上转悲为喜,说道:“正是,我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既喜欢又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拉起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对我说;丫头老婆子们不好了,也只管对我说。”
说话间,茶果已经摆上。这王熙凤亲自捧茶捧果。又听二舅母问她:“月钱发过了吗?”熙凤道:“月钱已经发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找缎子,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昨天太太所说的那种,想来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说:“有没有,也没什么要紧的。”又说道:“应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吧,可别忘了。”熙凤道:“这我倒是先料到了,知道妹妹就是这两天到,我已经预备好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就送来。”王夫人点头一笑,不再说了。
等到茶果撤去,贾母命两个嬷嬷带黛玉去见两个母舅。这时,贾赦的妻子邢氏忙起身,笑道:“我带外甥女过去,倒也方便。”贾母也笑着说:“是啊,你去吧,不用再过来了。”邢夫人应了声“是”,便带了黛玉与王夫人告辞,大家送到穿堂前。
过了垂花门,早有小厮们拉过来一辆翠幄青车。邢夫人带黛玉上车,小厮们抬起,拉到宽阔处,驾上驯骡,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国府正门,便进入一黑油大门中,到仪门前才停下来。小厮们退出后,邢夫人挽起黛玉的手,走进院中。黛玉度量这房屋院宇,必是从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走过三层仪门,果然看见正房厢庑游廊,都小巧别致,不像刚才那边轩峻壮丽;而且院中随处都有树木山石。等进了正室,许多盛妆丽服的姬妾丫鬟早在那里迎着,邢夫人一面让黛玉坐下,一面叫人到外面书房中去请贾赦。一会儿,有人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来身体不好,见了姑娘只会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就跟家里一样。姊妹们虽然笨拙,大家一起相伴,也可解些烦闷。如果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不要对外边说。’”黛玉站起来,一一听进去了。又坐了一会儿,便要告辞。邢夫人苦苦留她,等吃了晚饭再过去。黛玉说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怕去迟了显得不恭敬,邢夫人于是令两三个嬷嬷用车好生送过去。
一时间,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她往东转弯,穿过一个穿堂、一个向南大厅,看见仪门内大院落上有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四通八达,壮丽轩昂,比贾母处又不同。黛玉进入堂屋中,抬头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荣禧堂。后面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辰翰之宝”等字。大紫檀雕螭案上,设有三尺来高的青绿古铜鼎,悬挂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地下两排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