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对不住,是儿子不对,儿子平常对爹爹关心太少……”柱子用力磕了几个头,嚎啕大哭起来,“前天晚上,爹爹干活的那个作坊突然起火……”
柱子哭泣着细细地将事情讲了一遍。原来,他当学徒的那个店铺与爹爹做活的那个作坊隔了有些远,平常又特别的忙,所以他很少会去看看他。可是前天晚上,都已经宵禁了,突然那片火光冲天,当时他在院子里看着就像是爹爹做活的作坊,可是宵禁没有结束,他想出门却是出不了。
等到第二天一大早,他匆匆跟东家请了家,去那边去看,果然是爹爹干活的那个作坊,已经烧成了白灰,还连累左右几户作坊。官府的人已经控制了那片,不让闲人进出。仵作正在那里查看,他只能等着。
就这样他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却听到人们议论说,这家作坊肯定是被人害了,因为作坊里面的十几人,一个都没有逃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再大的火,也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够从里面逃出来。
柱子当场就傻了。他反应过来后,大声地喊冤,说自己父亲在里面。官府的人都很同情地告诉他,里面的人全部都烧成了焦骨,根本没有办法认出谁是谁来。
柱子苦苦哀求,老爷们才终于同意让他进去寻找自己父亲的尸体。可是柱子进去一看,他傻了眼,每具尸体都已经烧成了扭曲的黑碳样子,他哪里认得出来哪具是父亲?
再三为难之下,在跟官老爷们询问了之后,他只得在每具尸体上取了很小的一块,一起包在包袱里,一路都不敢休息,就这样奔回了家。
他的话才说完,曹氏坐在椅子上已经是坐都坐不稳了。她虽然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点,可是却并不敢当真。可是没有想到,却是真的,她那最不好的预感,却真的是真的……
她的整个人就顺着椅子慢慢地滑了下去……
“娘!娘!你怎么了?怎么了?”何燕巧一直很小心地关注着曹氏,现在看到她的样子,急得大叫起来,上前一步,用力地搀扶住她,不让她真的滑到地上,也不让她因为伤心过度而发生什么意外。
虎子整个人都已经不好了,柱子的话如重鼓一般地擂响在他的耳边:爹爹死了……爹爹死了……他从此就是一个没爹的孩子了……
愣怔着,连何燕巧大声呼唤他赶紧来扶住娘亲的话,他都没有听到。
倒是柱子,时间这么久了,他已经清醒多了。他听到妹妹的大声呼唤,赶紧爬起来,一把搀扶住了娘亲,将她重新放好坐在椅子上。只是妹妹的样子让他有些奇怪,怎么一点都不见伤心呢?
“将你的包袱取下来给娘看看。”何燕巧给她又揉又拍的忙活了很久,曹氏才终于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恢复了正常,她虽然仍然伤心,可是却不像刚才那样子那般吓人了。
柱子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很听话的取下了包袱,解开,递到了曹氏面前。
“你说,不知道哪具尸体是他的……”曹氏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所以每具尸体上取一块是不是?”
柱子应是。
曹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几个孩子在一旁汗毛竖起了三寸长,她才停歇了下来,说道:“你们知道吗,当年娘嫁给你们爹爹的时候,他曾经对天发誓,说一辈子对我好,否则死无全尸……”
这可不是正好中了?可见誓言这个东西不是能够随便说的。老天有眼,迟早都会要收回来的。
三个孩子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她诉说着这么多年来,她所受的委屈。说着说着,曹氏捧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娘……娘……”何燕巧轻轻叹息着,上前抚慰着,劝慰着她。
看到了娘亲的悲伤,何燕巧才知道,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这样悲伤的话,是多么的轻描淡写、是多么的贫瘠无力?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曹氏这么悲伤的时候,说出那样轻巧的话来。
而且,她又记起了她前世的父母。当时自己被那人一棍子敲死后,是怎么处理的呢?是将自己的尸体沉到了湖底?还是挖了个坑埋起来?或者是远远地运到别处,抛尸在外?
她到是宁愿那人将她的尸体抛弃。这样,她的尸体总会被人发现,这样,父母不会替她挂心太久。如果在失踪与死亡两个消息之间选择,她宁愿父母知道了她已经死去。死去一次伤心,可是失踪却是要让父母一直悬着心。
当他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定也会很伤心吧……何燕巧想着,又记起了爸爸妈妈的模样。他们会是如何伤心的哭泣?也会有一个人这样站在他们的身后,轻轻地拍着他们、劝慰他们吗?
那人会对他们说什么呢?会说“人死不对复生,千万节哀”这样的废话吗?
本来对何洪宝的死一直没有什么感觉的何燕巧,终于嚎啕大哭。
柱子本来有些奇怪妹妹态度,可是现在看到她哭得如此伤心,倒是对自己刚才的猜疑有些脸红起来。父亲一向轻看妹妹,就算他死了妹妹一滴泪不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可是看妹妹现在却是如此伤心……她没有记恨爹爹,她是个好女儿。
“我的巧姑啊……”何燕巧大声的哭泣声,勾得曹氏更加伤心起来。她回过身体,用力搂抱着她,亦放声大哭起来。
一场痛哭发泄了她们心中的悲痛,不论是曹氏还是何燕巧,哭完了之后,都冷静了很多。曹氏吩咐儿子道:“你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一向不好,不好叫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免得身体受损……正好现在在你大姑家,你去大姑家悄悄报信,叫大姑不要将事告诉你奶了,等葬礼结束了,咱们再接她们回来。”
柱子赶紧应下声了,转身就出了门。
看着柱子离了家,曹氏强忍悲痛,开始准备起丧事来。不管这尸骨是多少人的,里面肯定有一份是丈夫的,那么,棺材便仍然是需要的。曹氏手软脚软,拿不起锹,只得让虎子与何燕巧一起,将这些天来家中卖水所得的钱全部起了出来。
虽然卖水的生意很不错,可是毕竟是时间还有点短,凑到一起数了数,也不过才八千五百个钱,而且全部都是铁钱。合一千七百个铜钱,才一两银子多一点罢了。
这点钱,连买具好一点的棺材都不够,更别说办丧礼了。一时间,曹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整个人都痴了。她的人生,整个就是一个悲剧,每次感觉生活才有了一点点起色,就会出现一个事情,让她所有的努力全部都化为灰烬不说,更是让家境变得比之前还要不如。
这个井卖水,每天入账都有好几百个铁钱。坐在家里就有钱收,这样的好日子,她以前是想都不敢想。满心都是以为,自己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
可是哪里知道,男人突然就死了!而现在家里所有的钱全部加起来,也不够买棺材的!
苇席便宜,可是她怎么能让丈夫死了之后裹着苇席下葬!
“把这房子卖了吧。”曹氏突然说道。她抬起眼来看了看这个住了还没有多久的房子。真的是一个好房子呢,住起来真的很舒服,又宽敞又便利。
可是自己就是没有福气用好东西吧!
何燕巧有些为难,皱眉问道:“娘,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房子卖了,自己家能去哪里?
马上,她有主意了:“娘,不用卖房子,只卖井就可以了……”她正想要细说,有人大力拍打院门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时候,是什么人来了?何燕巧皱眉着眉,将正要说的话又收了回去,起身去开门。打开门,出乎意料,站在外面的,是得意洋洋的何洪福。
“你来做什么?”曹氏看到了他,也紧张地站了起来。自己家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更加重要的是,家里最后的一点财产现在全部都在她身边放着……何洪福不会来没收吧?
何洪福满脸得意之色,傲慢地说道:“听说你们家现在出了点意外……我代表族里来慰问慰问。”
何燕巧心中暗骂,有这个表情来慰问死者家属的吗?这是想找官司打吧?
“不知道大伯有什么见教?”曹氏身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刚才的软弱了。她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问道。
何洪福本来以为能够见到一家人抱头痛哭的惨状,可是没有想到,虽然几个人眼睛都是红红的,可是曹氏冷静,巧姑看着也很镇定,只有虎子这个男孩子,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让他心中直犯疑,奇怪,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么完全不伤心的样子?自己的目的能够实现么?
不过自己不能白来一趟,总得试试才知道。他扫了一眼这个客厅,何燕巧却轻轻地移动了一下,站在了那个装钱的坛子跟前,用身子将它严严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