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最大的特点便是戏剧性，总是在你万般皆好时给你无情一击，却又在你无限绝望之际，向你促狭一笑。
“现在是胳膊痛。”
她一阵脸红，忙从包里拿出绷带，往他腿上一套。满心欢喜的她连动作都轻快着。小时候心爱的东西丢失后，被爸爸找了回来，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但又明显不同。她也说不清是哪儿不同，只是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快活得很。
绷带里有特效止痛、止血和杀菌的药物。尽管失去了一大块皮肉，绷带套上后，小腿还是止住了流血。茹素又拿出一张黑色纸片，在边缘处一扭。纸片里储蓄的水分浸透整张纸。她将这张纸覆盖在绷带外面，将腿包住，扣上。纸片迅速硬化，五秒钟后，它已变得坚硬无比。
皮八两伸出手。茹素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他的手中。
就这一握，就这一眼，感觉与以前再也不同了。
“‘老鹰’可能是他们故意放在那里的。”上楼梯途中，皮八两说道，“对方以为我们要向下……”
他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不过茹素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暗自感激命运之手将他还给了她，她甚至没有愤恨黑暗中的对手--要不是他中了飞针，她都不知道他对自己竟是如此重要。在那一刻，她的矜持瞬间被击破。回想起来，她一点儿也不生气，相反，她很乐意在这种可喜的情况下完成蜕变，而不是真正的绝望。
“降落套装”的绳索是特制的，用刀和斧头都无法切断，除非用电锯。对手有电锯吗？答案是肯定的，电锯是个非常普通的工具。
两人来到天台上，决定穿上“箱子”降落。
“‘渡船’呼叫‘客官’，‘老鹰’呼叫……”耳机中突然传来高连贯的声音。
“‘渡船’，‘渡船’，‘客官’准备降落。”
“老天，我快要疯了！”高连贯的声音在颤抖。
楼下，高连贯站在围栏里。见到两个人，他快步上前迎接。
看着高连贯的身形，皮八两脸色一变，对茹素做个手势，口中喝道：“震。”
“震”的意思是，说出安全口令。
没有回应，对面的高连贯沉默着。
“砰”，皮八两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
茹素平日里虽然很果断，现在仍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那边，高连贯感受到了皮八两的杀气，竟在他攻击前，身形一晃，消失在黑暗中。这个情景使得茹素头皮发麻，她不知道其中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两个人紧张地戒备着，慢慢靠近围栏。
“救……”左边不远处，几十步开外的围栏上，倒吊着一个人。“救……”声音再次响起，很微弱。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此情此景太过诡异。他们仔细观察之下，才发现那人血流不止，似乎已奄奄一息，正是高连贯。
茹素银牙暗咬：今晚的行动太失败了！
对手将高连贯绑在这里，显然别有用心。不过身为行动队长的茹素又怎能舍得下队友。到了高连贯身前，看清了他的伤势，皮八两发出一声叹息。
高连贯突然嘶声喊道：“快离开！”
两个人一凛，都感觉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却又无从下手。
皮八两喝道：“扇形攻击。”
说完，便对着夜空移动点射。茹素背对着他，依法施行。
十秒后，茹素叫道：“掩护我。”说完便要解救高连贯。
半空中倏然出现许多红点，这些红点移动着，迅速聚集，向着他们冲过来。红外夜视镜里，那些红点看上去像是无数只飞行动物。当他们发现真相后，不禁大骇--天空中飞行的是无数条蛇。飞蛇的毒液对人没有危害。然而他们看到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飞蛇，那些全是眼镜蛇，有翅膀、能飞翔的眼镜蛇！这些眼镜蛇品种不一，其中一部分竟能凌空喷射毒液。只要有一滴毒液进入眼睛，便会导致失明；如果进入伤口，后果更是不堪想象。
眼前的一切超乎想象，两个人如坠梦境，本能地用金属伞护住全身，急退。茹素同时想到一个问题，高连贯此时已是全身伤口，如果被毒液……
皮八两蓦然大吼一声，向她猛扑上来。
茹素一惊，但她没有反抗。只过了0.01秒，她又后悔了--今晚的情形非常古怪，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0.05秒后，她明白了原因--她身旁爆起一道光芒，这道光芒起于黑暗，悄无声息，却是凌厉无比。绝杀之势已成，她即将被腰斩……
皮八两扑到她身前。刀光在他身上划过，随即隐入黑暗中。
“快走。”他吼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此时顾不上高连贯了，自保要紧。
茹素仰面倒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他身后，那个伤痕密布的高连贯正挥出一抹刀光，向着他们的头颅而来；身旁，消失的光芒再次出现；天空中，无数条眼镜蛇鼓着脖子，呈攻击姿态，呼啸而下。
茹素心弦震颤，感受着末日的悲怆，她心中发出一声悲鸣：就让我们做一对短命鸳鸯吧。念叨完这句话，她不再挣扎，只想抱着他，等待死亡来临。
茹素双手一抱，却抱了个空。
皮八两四肢用力，弹射而起，背对着高连贯压了过去。他的身形本来比背后的郝有名高，此时却紧缩在郝有名的身体里快速撞向高连贯。还在空中，匕首、电击枪已经飞了出去；在郝有名的腰部，远程攻击武器也开火了；同一时间，他大叫道：“放！”
对于刚才瞬间的心神失守，茹素惭愧不已。听到这惊雷般的声音，她迅速将几个物件抛向空中--“啪……”那些物件炸裂开来，伴随其中的，是点点闪光，这些闪光四下洒落，每粘上一条眼镜蛇，便发出耀眼光芒，快速燃烧起来。燃烧点的最大特征是，不将其中的白磷燃烧完毕，绝不甘休。
皮八两并没有撞到对手，他们再次消失了。他戒备着，也向空中抛了几枚磷弹。经过这番攻击，眼镜蛇编队已经瓦解。
两个人加快步伐，翻过围栏，沿着撤退路线来到一个地方。
暗影里停着一辆车。车旁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有着俊美的脸庞，迷人的微笑，正是高连贯。皮八两也不说话，等到高连贯临近，只将武器对准他。茹素在旁保持出击姿态。三个人呈鼎足而立。
高连贯一看这架势，脑中的弦“噌”的一下绷紧了，看着皮八两的手，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生怕对方不小心触及自然反应。
没有被武器指着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随时被夺命的惊恐，那种凉飕飕的绝望和无力简直要让人崩溃。高连贯被武器锁定着，只觉得自己的精气神被迅速吸进黑洞洞的枪口里，身体似乎成了一个空皮囊。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想到前不久的噩梦，更是嘴唇发白。他本面目姣好，唇红齿白，弯眉星目，此时看上去却多了几分狰狞。
看到高连贯的神情和表现，茹素就待扣动机括。那边高连贯打了个激灵，急叫道：“腰酸腿麻肚子饿，74534……”
数字是他的职业编码，前面一句是今晚的安全口令，表明没有被胁迫，一切正常。高连贯说完，终于清醒了，面前两个人冷峻的表情，由不得他不小心应付。他不知道行动小组在大楼里遇到了什么，此时他们能脱险，大家应该高兴才对。然而就在刚才，他分明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他们差点干掉他。
高连贯是个悟性很高的人，要不然也无法惟妙惟肖地模仿别人，他脑中一转，便猜到，他们在大楼里一定遇到了难以想象的情况。想到这些，他不禁暗自惊骇。
那把火是高连贯放的。失去“老鹰”，联系不上队友，他立即明白，出事了。看到茹素放的信号弹，他再也坐不住，向值班室报告后，便想出了这么个围魏救赵的主意。
看到皮八两将郝有名放进后备箱里，高连贯才发觉情况比他想得还要严重。这几个月来，郝有名和他一起跟随茹素做这个案子，他们就像是她的哼哈二将。得空时，两个人经常说笑打发时间。郝有名话不多。所以他们的交流基本上是他在主导。说起来平时也没有太多感觉，但现在看到自己的搭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少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从此再也不能听他唠叨了。
“先离开吧。我来开车。”
有了别人在场，茹素又恢复了领队的清明和风范。
车子刚启动，全副武装的机动队便到了。
“回去。”茹素下了最简短的指令。
强攻蛮干不是“伽玛”的行事风格。茹素还算冷静。
高连贯本有许多话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失去联系的？你们遇到了什么？他是怎么遇难的？那场火对你们有没有帮助……但自从看到郝有名的尸体后，他便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连失踪的“老鹰”都没心思提。郝有名的音容笑貌不断在他眼前闪烁，甚至连郝有名经常偷看茹素的样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皮八两在回想先前发生的那些事。今晚的几次危机中，他的反应如果慢一点点，现在后备箱里就不只是郝有名了，可能连一具尸体都没有--他要是也完了，剩下茹素一个人，绝不可能走得出去。
“你的腿伤怎么样？去医务中心看看？”
“不用，要有事不会等到现在。我睡前再给自己打一针。”
“那你当心点儿。后面的事你别管了。先送你回去。”
茹素声音不大，但口吻坚定，不容他反驳。他这才又感受到她性格中坚强刚硬的一面。
看着车辆渐行渐远，皮八两转身向另一条路迈步而去--他家在隔壁的一条路上。他实在不想自己的住处被这么多人知晓。
路口红灯在闪烁。他突然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滋味。他一凝神，疾步走到角落里，戴上红外夜视镜，拿出金属伞和武器。一连串动作后，他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连忙拨通茹素手机，“别进学校，千万别进学校。”
“就到门口了。”
“继续开，别停，别进大门。”他喘了口气，“我感觉有人跟踪，可能你们也被盯上了。”
茹素一惊。深夜的路上车虽不少，但这一路行来，并没有察觉到被跟踪的迹象！
“我们绕一绕，甩掉尾巴。”她虽如此说，心里却是没底。
皮八两也在想这个问题，对方是怎么跟上来的？自己的感应很强烈，后脑勺阵阵发凉，只有第六感遭遇目光和精神锁定，才会出现这种反应。他受过专门训练，本能感应比普通人更强烈。今晚郝有名出事前，他就曾出现过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不敢掉以轻心。伤口此时还在痛，更有郝有名的例子在那儿。一想到郝有名，他顿时呼吸急促，“茹素，快看后备箱，郝有名。”
死局
郝有名当然没有变成什么怪物，他的身体已处于半僵硬状态--剧烈运动死亡后，身体僵硬的速度会加快。
茹素在郝有名背后发现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这是某种型号的跟踪器，只能跟踪，无法监听，并且接受设备不能超过一千米范围。就是说，对方此时正在一千米以内。
一辆车型相似的车经过。高连贯手一挥，那粒小玩意便粘了上去。
茹素一打方向，拐上另一条路。
“你的猜测是对的，刚刚排除了。你在哪儿？我们过来接你。”
今晚的行动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从进围栏的那一刻起，便接连遭遇意外。好不容易脱了困，却又面临追捕。
皮八两意识到对手竟是如此机敏、强横，这让他爆出强大斗志。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街头斗狠。“伽玛”的行动准则讲究低调，讲究最少付出，获得最大“收益”。遇上这类情况，避开是为上策。但无论如何，他心里仍感到憋屈，有劲没处使的感觉不好受。这也正是对手的厉害之处。
“不用过来，人多目标大。你们回学校，我一个人好摆脱。”
“不行，你受伤了……别管那么多，知道学校所在地又怎样？惹急了，我们打上门去。”
她罕见地发飙了。她大概和他一样，也是憋屈的。不过他能感受到，那些话语里更多的是对他的关切。茹素今晚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和感情防线后，在这种关乎生命的问题上，毫不掩饰对他的在意。
高连贯是个敏感的人，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都那么蹊跷。
“我一个人好腾挪，不会逞强。打不过还跑不掉？”
茹素没有吭声。像她这样的性格，有时沉默更能表达某种情绪。实际上，郝有名的死还是带给她不小的冲击，行动是她主导的，此时回到现实，自责情绪在她心中越来越强烈。皮八两在她身边时，她没有想很多。等他一离开，她立即被浓浓的挫败感包围。
挂了电话，皮八两脑中浮现周围的地形图。这些地方他早已做了精心侦察。他嘴上说得豪言壮语的样子，心中却极为重视。要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发现跟踪器被转移。就是说，如果他短时间里摆脱不了跟踪者，意味着将要应付一个团队。想到这儿，他有了压力，心里也有点后悔刚才的嘴硬。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退缩？他这样想着，又有豪气涌上胸口。
他走出墙角，拦下一辆车。
根据推演，大范围的腾挪对他更有利。
换车、换车、继续换车……
当他坐在第八辆车上准备回家时，才猛然醒悟过来，那种被盯住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他惊出一身冷汗，连忙一寸一寸地检查自己。
夜晚的高架桥上车流不断。他让司机开上来的目的，是因为前方连接着跨江大桥，在那个入口前，有几个岔路，更有几层空中弯道。要甩掉跟踪者，算得上最佳选择。
出租车快速行进，不断超越前面的车辆。
跟踪术里有一种是在前面等着被跟踪对象。他刚生出这个念头，便看到一辆车追了上来，那是他们刚刚超越的车之一。他将车窗关紧，一手拿金属伞，一手紧握住武器。那车中的几个醉酒青年对着这边谩骂着。
出租车司机没有吭声。他看着司机的后脑勺，突然觉得一阵怪异--这个人沉默得不像个司机，到目前为止，他竟没有说过一句话！自己一直没能摆脱被追踪的感觉，或许追踪的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个念头很荒诞，要求证这一点也简单得很，但他在想着另外一个问题。
从今晚行动的那一刻算起，已过去两个小时。他心里越来越烦躁。这与他受伤和激素消耗有关系。他甚至有点后悔没有听从茹素的建议，让他们来接自己回学校。现在想来，他还是被心中隐隐的不服输影响着。行动伊始便很被动；接着队友遇难；自己受伤；遭遇多次伏击；到了家门口竟然还不能回去，连避开都要小心翼翼。这使得他心底的那股血性实在难以接受。他拒绝茹素时，实际上他的潜意识里是想和对方较量一番。
匹夫不可夺其志！一个人不能没有血性，失去了勇气，就成了废人，什么也干不了。
上大桥了。被盯着的感觉依然存在。要不是经受过专业训练和自我暗示，他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茹素打来电话，“你在哪儿？我过来。”
她一定是快速做好收尾工作后，脱身来相助。但他又怎能让她小看自己？关键时刻，他的自尊心又作怪了，“没问题，我能解决。”
“我担心你。”
皮八两从没想过有一天茹素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这个普通而又非同寻常的夜晚，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绕过几圈儿辅桥，车子上了主桥。后面的车终于超越上来，对方大呼小叫着，逶迤前行。出租车司机放慢了速度。对方更为嚣张，变换着方式戏耍出租车。就在下一秒，前面的车猛然刹住。这边司机同时踩下制动……“嘭”，双方亲密接触上了。
追尾事故中，通常后面的车要承担全责。
四五个年轻人将出租车拍打得惊天动地。
车内司机依然不言语。皮八两也不动声色地看着。
斜拉索下，深夜的大桥上，车辆纷纷绕行，仿佛挡住他们的只是一堆石头。
有两个人拿出扳手。
这边司机终于一个哆嗦，“疯……疯……疯了，这……这帮……疯……疯子。”
皮八两跨出车厢。忍耐导致本心烦躁，我比你们更需要发泄。
一阵风飘过，出租车急速后退，没命似的逃离。原地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心中哄然大笑。
“呜……”扳手当头砸下。面前出现一张亢奋的脸，脸上有两只通红的眼睛。
皮八两胸腔中一阵号叫，喉咙鲸吸一口，血气上涌，“咤”，他身形一晃，撞向前方。
“嗬……嗬……”暴烈，猛进，雷霆万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