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们完全可以放心地去做更多的事。要是把心思花在别的地方,我们也许就不会如此庸人自扰。大自然既为强者提供用武之地,也为弱者提供容身之所。有些人总是忧心忡忡,简直像患了不可治愈的绝症。我们天生爱夸大自己所从事工作的重要性,不停地担心还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或者忧虑万一我们生病了怎么办?我们真是太过多虑了!我们并没有怀着信仰去生活;白天时提心吊胆,到了晚上不情不愿地祷告,丝毫没有坚定的信念。我们就这样谨小慎微地活着,对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敬畏之情,顽固地认为它没有改变的可能性。这是唯一的生活方式,我们说;但你能从圆心画出多少半径,生活就有多少种方式。所有的改变都是奇迹,但这种奇迹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孔子说过:“要知道我们只知道我们知道的,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那才是真正的知道。” [30] 既然已经有人把一切未知事物排除在他的认知之外,那么人们不敢去尝试新的生活方式也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不妨来谈谈普通人最为烦恼和焦虑的是什么,以及我们的烦恼,或者说谨慎,在多大程度上是必要的。身处文明社会的我们其实应该到蛮荒的边疆去生活,才能更好地了解什么是生活的必需品,和我们应该用什么方式去获得这些必需品;要不然应该去查看商人的旧账本,看看人们在商店里最常购买的是什么,他们都储备了什么商品,也就是说,最常见的日常用品都是些什么。因为时代的进步几乎没有影响到人类生存的基本法则;比如说我们的骨骼就很可能和祖辈的骨骼没有太大的区别。
说到“生活的必需品”,我指的是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得来的东西,对人类的生活来说,它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要,或者经过长时间的使用而变得如此,乃至很少有人会尝试去摆脱它,就算有也是出于野蛮、贫穷或者哲学的缘故。对许多动物而言,这种意义上的生活必需品唯有一种,那就是食物。草原上的野牛所需的是几英寸长的能下咽的青草,以及适合饮用的水;也许他还需要森林的遮蔽或者山谷的庇护。野兽需要的无非是食物和藏身之所。就本地的气候而言,人的生活必需品细究起来的话,可以具体分为如下几种:食物、住所、衣物和燃料;因为只有获取这些东西之后,我们才能自由地面对真正的人生问题,才能有解决这些问题的希望可言。人类不仅发明了房屋,也发明了衣服和熟食;而且可能由于偶然还发现了火的温暖,以及后来对它的使用,坐在火边取暖原本是奢侈品,现在已经变成必需品。我们可以看到猫和狗也养成了这种习性。有了寓所和衣服,我们就能保留自己内在的热量;但如果住得太好或者穿得太厚,或者是火烧得太旺,也就是说,外在的热量比我们内在的热量还要高,那我们岂不是在烘烤自己了吗?博物学家达尔文[31]谈起火地群岛[32]的居民时说,他自己那伙人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火堆旁边还是觉得很冷;然而他吃惊地发现,这些赤身裸体的野蛮人离火堆很远,却“被这堆火烤得浑身流汗”[33]。我们也听说过在新荷兰人[34]若无其事地裸露身体到处走的时候,欧洲人穿着衣服还哆嗦。有没有可能把这些野蛮人的健壮和文明人的聪慧结合起来呢?按照李比希[35]的说法,人的身体像火炉,而食物就是燃料,保持肺里的内在燃烧。天冷时我们吃得多,天热时吃得少。动物的体温是缓慢燃烧的结果,生病或者死亡是因为这种燃烧发生得太快,或者缺乏燃料,或者通风口出了问题,最终导致火焰熄灭。当然,生命的热量不能混同于火焰,但这是个相当贴切的比喻。因此,按照上面的说法,“动物的生命”和“动物的热量”几乎可以算是同义词;因为食物固然可以被视为维持我们的内在之火的燃料——燃料的用途无非是煮熟食物,或者通过外在的热量来增加我们的体温——寓所和衣服也只是为了保留因此而产生和吸收的热量。
那么我们身体的最大需求就是保暖,在我们体内维持生命的热量。于是我们千辛万苦地谋求的,不仅是食物、衣服和寓所,还有床铺,这是我们在夜间的衣服;我们抢夺了飞鸟的巢穴和羽毛,做成这个寓所之内的容身之处,就像老鼠在它的洞里用青草和树叶做成窝那样!穷人总是抱怨这是个寒冷的世界;我们把大部分疾病,无论是身体的还是社会的,都归咎于寒冷。在某些地区,夏天让人能够过上快乐的生活。燃料只用于烹调食物,此外再无用处;太阳就是他的火堆,其光线把许多水果煮得足够熟;那里的食物更为多样,也更容易得到,衣服或者寓所完全或者说泰半是多余的。就目前这个季节而言,如果想在这个地区生活,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只需要几件工具,比如说一把刀、一把斧头、一根铲子和一辆独轮车,那就足够了,爱读书的人还需要油灯、文具和几本书,这些算是准必需品吧,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然而有些不是很明智的人却跑到地球的另一面,去野蛮而不健康的地方做生意,在那里待上十几二十年,图的是能够舒适而温暖地活着,并且最终在新英格兰死去[36]。这些奢侈的富人不仅很温暖,甚至热得很反常;就像我前面说过的,他们是在烘烤自己,当然他们用的方式很时髦。
绝大多数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的生活的舒适,非但是多余的,而且还会妨碍人类的提升。说到奢侈和舒适,最聪明的人往往过着比穷人还要简单和俭朴的生活。无论在中国、印度、波斯还是希腊,古代的哲学家都是身外财物比谁都少、内心财富比谁都多的人。我们对这些人的了解并不多。我们能明白这一点已经很难得。近代的改革家和各个对自己的民族做出贡献的人也都是如此。我们只有站在安贫乐道的立场上,才能够无私地或者明智地去观察人类的生活。要是过着奢侈的生活,不管是在农业、商业还是文学、艺术等领域,我们只能得到奢侈的结果。如今有许多哲学教授,但没有哲学家。然而传授哲学是值得称赞的,因为它倡导的是一种值得称赞的生活方式。成为哲学家的先决条件不仅是拥有深奥的思想,甚至也不是创建了某个学派,而是由衷地热爱智慧,从而依照智慧的吩咐,过着朴素、独立、淡泊和坚定的生活。哲学家不仅要从理论上,而且还要从实践上解决部分人生问题。伟大学者和思想家的成功通常不是帝王式或者英雄式的成功,而是朝臣式的。他们完全依照传统去生活,因循父辈的做法,根本不是引领人类走向更高尚境界的先驱。但人们为何会堕落?是什么导致家族的破败?那种使民族衰落乃至败亡的奢侈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自己的生活中真的没有半点的奢侈吗?哪怕是就外在的生活方式而言,哲学家也是领先于他的时代的。他进食、居住、穿衣和取暖的方式并不像和他同时代的人。一个人既然成为哲学家,他用以维持生命热量的方式怎能不比其他人高明呢?
假如有人已经用我上面描述几种方式得到温暖,那么他接下来想要的是什么呢?肯定不是更多同类的温暖,诸如更丰富的食物、更大更豪华的房子、更好更充足的衣服、更多更炙热的火堆之类的。当他获得这些必不可少的东西之后,除了追求奢靡的生活,他还能有别的选择;那就是真正去体验生活的历程,他的假期开始了,可以不用继续劳碌奔波了。土壤显然是适合种子的,因为它的胚芽已经向下扎稳了根,它的枝叶现在可以满怀信心地向上茁长。其实人是可以向空中发展的,为什么要深深地扎根在泥土里呢?——就拿较为珍贵的植物来说吧,它们的价值来自最终在空气和阳光中生长出来的、远离地面的果实,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高于较为低贱的蔬菜;那些蔬菜尽管可能是两年生的,但人们种植它们,只是为了得到完美的块茎,所以经常把茎叶剪掉,导致大多数人在它们开花的季节也认不出它们来。
我想要开列的生活指南,并不是给坚强勇敢者看的,那些人不管在天堂还是地狱,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和最富裕的人比起来,他们盖的楼房可能更华丽,花起钱来可能更豪爽,又不会把自己弄得很穷,而且还不知道他们——假如真有这种人的话——过着的是人们向来梦寐以求的生活;也不是给那些在当前的境况中找到他们的勇气和灵感的人看的,他们怀着恋人般的怜爱和热情,珍惜着此时此刻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觉得我也属于这类人;我想说的话,并不是说给那些无论处境如何都能过得很好的人听的,他们知道自己是否过得好;我的话是说给一类为数众多的人听的,那些人满腹牢骚,总是徒劳地抱怨他们的命运或者时代很艰难,其实他们原本是可以去予以改善的。有些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会激烈地、痛苦地抱怨,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尽了本分的。我的目标读者还有那些貌似富裕实则极其贫穷的人,他们积聚了钱财,却不知道如何使用它,或者说如何摆脱它,因而给自己打造了黄金或者白银的镣铐。
假如我尝试讲述自己在过去几年所过的生活,那么对这段日子的实际情况多少有点了解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意外,而对其毫无所知的人肯定会感到很吃惊。下面我只挑几件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事来讲讲。
无论天气如何,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想要改善每个此刻,也把它刻在我的拐杖上[37];我想要站在永恒之过去和永恒之未来的交会点,也就是纯粹的此刻;我想要活在当下。请原谅我写得有点晦涩,因为我这个行业的秘密比其他绝大多数行业要多,我这么写倒不是要故弄玄虚,而是这个行业的本质就是如此。我会很高兴地说出我了解的一切,不会在我的门口写上“严禁入内”。
我在很久之前丢失过一条猎狗、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到现在还没找着[38]。我曾向许多路人打听,描述它们的特征,以及怎么呼唤它们就会回应。我遇到过一两个人,他们听过那猎狗的吠声、那枣红马的蹄声,甚至还看见那斑鸠消失在云团后面;他们似乎很急着要找回这几只动物,倒好像是他们自己的牲畜走丢了。
要期待日出和黎明,但如果可能的话,也要对大自然本身充满期待!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无论是夏日抑或冬天,在邻居尚未起来干活之前,我早已做完了我的差事!不用怀疑,镇上许多人曾看见我办完事回来,他们有的是在晨曦中赶去波士顿[39]的农夫,有的是出发去伐木的工人。诚然,我其实并没有帮助太阳升起,但在日出时已经起床是极其重要的。
曾有许多个秋天和冬天的日子,我是在镇外度过的,试图聆听风中的消息,并迅速地将它传播出去!我几乎投入了所有的资金,全副身心扑在这门生意上,为了新闻而奔走。假如我听到的消息和两个政党有关,那么它肯定会最先出现在《公报》[40]上。其他时间我会在悬崖或者大树顶部的瞭望塔上,观察着通过旗语[41]传来的新消息;或者在黄昏爬上山顶等待夜幕降临,看能不能得到某些新闻,可惜我得到的并不多,而且那就像从天而降的食物,到了天亮就会再次消失[42]。
曾有很长时间我是记者,我服务的那家刊物发行量不是非常大,该刊的编辑始终认为我写的大部分稿件不适合刊登[43];就像大多数作家那样,我付出了劳动,得到的却只有痛苦。然而,就这件事来说,痛苦本身就是一种回报。
曾有许多年我自任为雨雪勘察员,并且很尽心地完成我的职责;公路虽然不用我操心,但我视察过许多林中小路和所有的阡陌,让它们保持畅通;我也给许多沟壑架上桥梁,让它们四季都能通行,大众的脚跟已经证实这些桥梁是有用的。
我曾看管镇上的野兽,它们经常跨越篱笆,给尽忠职守的牧人造成许多麻烦;我查看农场里人们不经常走到的边缘和角落;不过我并不知道今天的约拿和所罗门[44]到底在哪块田地干活;这完全不关我的事。我曾浇灌红越橘[45]、沙樱桃[46]、朴树[47]、红松[48]、黑梣[49]、白葡萄[50]和黄堇[51],它们在干旱的季节可能会枯萎[52]。
总而言之,我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毫不吹嘘地说,我做这些事情原本是很尽心的;但后来我渐渐明白,镇上的居民根本不愿意让我进入镇政府当公务员,也不愿让我挂个虚职领点微薄的薪水。我付出了很多,却从来没有得到认可,没有得到赞扬,更没有得到酬劳。幸而我对此倒也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