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寂静的冬夜过后醒来,依稀记得睡梦中曾遇到几个问题,几个纷繁复杂的问题,我努力想要回答却徒劳无功。但容纳着所有生物的大自然已经破晓,她正从宽敞的窗户望进来,带着安详而满足的表情,她的嘴唇上并没有问题。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是大自然和日光。散落着许多年轻松树的大地上积了很深的雪,我的房屋所在的这处山坡似乎在说:前进啊!大自然不像我们这些凡人,她既没有问题,也没有答案。她早就下定了决心。“陛下啊,我们的眼睛钦敬地注视着这个宇宙,将其神奇多变的景观传送给灵魂。黑夜诚然遮盖了这光辉造物的一部分,但白天的来临将会为我们揭示这伟大的作品,它在大地上平铺开来,甚至延伸入广袤的天空。”[929]
是时候从事早晨的工作啦。首先我拿起斧头和木桶,到外面去找水,那很可能是痴心妄想。寒冷的雪夜过后,你得有探测棒才能找到水。这湖平日水波荡漾,风吹便生涟漪,映照着岸边的光和影,然而每到冬天,湖面就会冻结出一英尺或者一英尺半的坚冰,尽可以支撑住最笨重的牲畜,其上或许还覆盖着同样厚的积雪,看上去与原野毫无分别。如同四周群山中的土拨鼠,瓦尔登湖安然合上了双眼,就此冬眠三个月,甚或更久。我站在这白茫茫的雪原上,仿佛置身于群山间的草原,先是铲走一英尺深的雪,接着又凿掉一英尺厚的冰,在脚下打开一扇窗,跪下去喝水;我从这扇窗俯视鱼儿安静的客厅,但见里面光线柔和,好像是隔着磨砂玻璃照进去的,铺满细沙的湖底依然是夏天的模样;那里宛如琥珀色的黄昏天空,总是给人宁静肃穆的感觉,和湖里居民冷淡安详的气质相得益彰。原来除了头顶,我们脚下也有天空。
清晨时分,寒风吹得万物精神抖擞,许多人带着钓竿和俭朴的午餐,来到这雪原垂下结实的钓丝,指望能够钓到鲈鱼和狗鱼;这些郊野之人和生活在镇上的市民不同,他们本能地采用别样的生活方式,服膺别样的权力机构;他们的来来去去将各座城镇缝合在一起,若非如此,那些城镇之间是相互割裂的。他们穿着厚实的羊毛大衣,坐在岸边干枯的橡树叶上吃吃喝喝,在自然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就像市民在人造的环境里那样。他们从来不看书,不懂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能做的事情倒是很多。据说他们有许多秘传的本领。比如说有个人要钓狗鱼,竟然用成年的鲈鱼来当鱼饵。你要是看看他的木桶,肯定会大吃一惊,里面的鱼多得像夏天的池塘,仿佛他一直把夏天关在家里,或者知道夏天躲到哪里去过冬。他怎么能够在寒冬腊月钓到这么多鱼呢?原来大地虽然已被冻住,但他从腐烂的木头里抓了不少虫子,所以能钓到鱼。他的生活本身对自然的渗透很深,比博物学家对自然的研究还要深;他本人应该成为博物学家的研究对象。后者用刀轻轻地揭开苔藓和树皮,以此来寻找昆虫;前者用斧将木头劈成两半,苔藓和树皮四处飞溅。他是靠给树割皮来讨生活的。这种人当然有钓鱼的权利,我很高兴看到大自然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鲈鱼吃虫子,狗鱼吃鲈鱼,渔夫吃狗鱼,就这样组成了完整的食物链。
有时候,当我在雾天沿着湖散步时,会因为某个渔夫所用的原始方式而忍俊不禁。他会把赤杨枝摆在几个狭窄的冰洞上,那些冰洞相隔四五杆地,距湖岸一样远;他先是把钓丝的末端系紧在棍子上,以免被鱼拖到湖里,再将钓丝松弛地挂在一根竖在冰层上、大概一英尺长的赤杨枝上,又在赤杨枝上绑了一片干枯的橡树叶;这样要是赤杨枝倒下,他就知道有鱼上钩了。绕着湖走时,你能看到这些隔着相同距离的赤杨枝在雾中若隐若现。
瓦尔登湖的狗鱼啊!当我看到他们躺在冰上,或者躺在渔夫从冰上挖出的井里(那井下面有个小洞,可以让湖水溢上来)[930],我总是为他们罕见的美丽而惊奇,他们仿佛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鱼,并不属于市井,甚至也不属于森林,对我们康科德镇的生活来说,就像阿拉伯那样具有异域风情。他们具有一种非常炫目和超凡脱俗的美,和鱼贩子走街串巷叫卖那些颜色惨白的鳕鱼[931]或者黑线鳕[932]有着云泥之别。他们的青翠比不上松树,暗灰比不上石头,湛蓝比不上天空;但在我看来,他们的颜色却更为罕见,就像鲜花或者珠宝那样,他们好比是瓦尔登湖出产的珍珠,是湖水的精华所在。他们当然彻头彻尾是瓦尔登的居民,是动物王国里的瓦尔登教徒[933]。令人称奇的是,他们居然会在这里被抓到——在这宽阔的深泉里,在这个远离从瓦尔登路,和经过的喧嚣牛群、二轮马车或者叮当响的雪橇无缘的地方,竟然畅游着这种黄金宝石般的大鱼。我从未在市场上见到这种鱼;要是在市场上出现,那肯定是所有目光聚焦的所在。若是离了水,他们很容易死掉,就像凡人奔赴天堂之前那样,只消抽搐几下,便会魂飞魄散。
我很想重现瓦尔登湖久已失传的湖底,于是1846年初,在湖面坚冰尚未融化以前,我用罗盘、铁链和测深索,仔细地勘察了湖底的情形。关于这个湖的湖底,现在有许多个故事,其中有些还说它是没有底的,可惜这些故事本身并没有依据。说起来倒也奇怪,人们常常相信一个湖是没有底的,却从未探测过它到底有多深。上次我在附近散步,路上就遇到过两个这种“没有底的湖”呢。许多人相信瓦尔登湖直通到地球的对面。有些人曾在结冰的湖面上趴了很久,隔着模糊不清的冰层朝下面看,也许他们的眼睛还是模糊不清的,然后由于担心他们的胸膛受了凉,于是匆匆得出结论,说他们看到湖底有许多巨大的洞穴,大得“可能塞得进整车的干草”,如果有人真能下去塞的话,又说瓦尔登湖无疑是冥河的发源地,是通往地府的入口。也有些人从镇上带来五十六磅重的秤砣[934],以及成车的粗绳,但是无法探测到湖底;因为秤砣半路便已搁浅,他们却还徒劳地把绳子放下去,其实真正深不见底的,是他们对奇迹的向往之情。但我可以向读者诸君保证,瓦尔登湖是有湖底的,它的深度虽然异乎寻常,却并不算离奇。我很轻松就测出了它的深度,用的是一根钓鳕鱼的钓索,和一块大约一点五镑重的石头;我能够准确地判断那块石头什么时候离开了湖底,因为在有湖水从它下面帮忙托着以前,你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拉得动它。最深的地方正好是一百零二英尺;后来湖水又涨了五英尺,所以那应该是一百零七英尺[935]。就面积如此之小的湖而言,如此之深确实非常罕见;然而无论人们怎么想,它的深度也不会减少一英寸。要是所有的湖泊都很浅呢?是不是意味着人们的精神也很浅薄?幸好这个湖既很深又纯净,这是一个象征。只要有人相信某些深奥的道理,就会有些湖泊被认为是深不可测的。
某位工厂老板在听说我量到的深度之后,认为那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根据他对水坝的了解,沙子不可能躺在如此陡峭的角度上。但再深的湖泊,只要考虑到它们的面积,其实并没有大多数人以为的那么深,如果把湖水抽干,也未必会留下非常险峻的峡谷。它们不像群山间杯子般的深谷;就拿这个湖来说吧,虽然相对于它的面积来说算是深得出奇,但通过湖心的纵切面却并不比浅盘子更深。大多数湖泊干涸以后变成的草原,并不比我们常见的草原陷得更低。威廉·吉尔平描写风景的文字很让人钦佩,而且往往很准确,他曾站在苏格兰费因湖[936]的顶端;按照他的说法,那湖是“一湾咸水,深六十到七十英寻,宽四十英里”,长大约五十英里,周围都是山峰;当时他说:“这个大峡谷可能是洪水冲刷出来的,也可能是其他地质运动造成的;我们若是有幸在它刚刚出现而海水尚未涌入的时候看到它,那它肯定是一道非常可怕的深渊!
巍峨的群山高耸入云,凹入的
底部如此深陷,既宽阔又幽深,
任由滔天洪水在其间恣肆奔腾。”[937]
但如果选择费因湖两岸距离最近的两点截取纵切面,再将其比例应用在瓦尔登湖上,我们已经知道,瓦尔登湖的纵切面不过像个浅盘子,那么我们将会发现,它只有瓦尔登湖的四分之一深。其实吉尔平说费因湖在干涸时会变成非常可怕的深渊,多少是有点夸大其辞的。毫无疑问,许多有着绵延玉米地的笑眯眯的山谷,恰恰是这种大水退后出现的“可怕深渊”,不过你得有地理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才能说服将信将疑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要在群山的低处辨认出洪荒年代的湖岸,往往需要锐利的眼睛,因为原先的湖底后来或许有所升高,掩盖了过往的历史。但要在雨后借助泥水潭来判断哪里是洼地,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是连修马路的工人都明白的道理。这意味着,只要充分发挥想象力,我们就能理解大自然中的一切。所以海洋的深度如果和其宽度比起来,也许是微不足道的。[938]
因为我是在冰上进行测量的,所以和在不结冰的海港上所做的调查相比,我能够更加精确地摸清水下的地形;我吃惊地发现,瓦尔登湖底的地形总体上居然是很规整的。最深的部位是七英亩平地,几乎比所有沐浴阳光和风雨的农田还要平坦。比如说,你可以随意选取一条线,每三十杆距离的深度变化不会超过一英尺;在靠近湖心的地方,无论朝哪个方向移动,每一百英尺的变化普遍在三到四英寸以内。有些人总是说,即使在这样安静多沙的湖泊里,也会有一些深邃而危险的洞穴;但如果真是这样,湖底的暗流将会抹平所有高低不等的地方。湖底非常规则,而且它的地形与湖岸及临近的山脉惊人地相似,所以我哪怕在湖的这边,也能够测量出遥远的彼岸有个岬角,只要观察对岸的情况,便能确定那岬角的方位。岬角会变成暗坝,平地变成浅滩,峡谷和裂隙变成深水和沟渠。
我按照一英寸代表十杆的比例画出了瓦尔登湖的地形图,注明测量到的水深,总共超过一百处,接着我发现了这个惊人的巧合。我注意到显示最大深度的数字恰好位于地形图的中央,随即用尺子先后去量地形图的长度和宽度,然后惊奇地发现,长度最大的线和宽度最大的线相交的那一点,恰恰就是最深的地方,尽管湖底的中央是如此地平坦,岸线远远称不上规则,而且长度最大和宽度最大的线都是把湖湾算在内量出来的;我不由问自己,这个窍门除了适用于湖泊和泥水潭,大概也能用于推断海洋的最深处吧?如果把山峰当成倒过来的峡谷,这规则是不是可以用于推测山峰的高度?我们知道,一座山最狭窄的部位,并不是其最高的地方。
五个湖湾中我测量过三个,发现那三个湖湾的入口都有暗坝,而且里面的水更深,所以湖湾不仅横向地而且还竖向地扩充了水体,并形成了一个盆地或者一个独立的湖,而两个岬角的方位则显示了暗坝的走向。海岸线上的每个港口也都有暗坝横亘在其入口处。湖湾入口宽度和湖湾长度之比,正好等于暗坝上方水深和盆地内部水深之比。所以只要给出湖湾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周围湖岸的属性,你几乎就拥有了列出一道适合所有情况的公式所需的全部要素。
为了看看我这种单凭湖面轮廓和湖岸情形来猜测湖泊最深处的方法到底管不管用,我画出了白湖的平面图;白湖的面积大约四十英亩,和瓦尔登湖相同,湖里没有岛屿,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入水口和出水口;由于宽度最大的线和宽度最小的线挨得很近,那里有两个相对的岬角彼此靠近,又有两个相对的湖湾彼此退却,所以我在离后者很近的地方标记了一点,但这一点仍然落在长度最大的线上,把它作为全湖最深的地方。结果最深的地方离这一点不到一百英尺,在我选中的方向再过去一点,而且比我估计的只深了一英尺,也就是六十英尺。当然,如果有溪流涌入,或者湖里有岛屿,那么这个问题会复杂得多。